太皇太妃有午睡的習慣,用過午膳後,便要回怡壽園。
舒沫送她到門邊,老太太站定會,淡淡問了一句:“秋季衣裳的料子,你親自到倉庫驗過了嗎?”
舒沫想了想,答道:“我看過樣品。”
老太太皺了眉:“你確定沒看錯人?”
以舒沫的聰明,既使之前有所疏漏,在她強調“開倉驗貨”後,自然該聽出弦外之音。
表現得如此淡定,不是另有所圖,就是過份相信自己的眼力。
她只希望,不要是後者。
舒沫嫣然一笑:“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
老太太問得婉轉,舒沫答得巧妙。
老太太深深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回去吧,不要送了。”
“是~”舒沫低頭,恭敬地送老太太離去。
倉庫裡的貨和送到來的樣品,理論上應該是一致的。但若是有人從中做了手腳,自然會出現差異。
再如鮑魚海鮮,理論上價格是浮動的,正值夏季不易保存,略漲二成也是可能。但實際有沒有漲,漲了多少,卻還待商榷。
畢竟,王府這個主顧,不論哪個商家都不想得罪。
何況,這是經銷商同王府的第一次接觸,從常理推斷,價格怎麼也不會太高。只要穩定了這個大客戶,眼前看似吃虧,長遠利益來算,卻是利大於弊。
太皇太妃掌家這麼多年,豈會看不出顧主管那張看似完美的答案,其實大有文章可爲?
不得不說,顧主管老殲巨滑,這招投石問路,用得很是巧妙。
正所謂,進可攻,退可守。
她幾乎可以斷定,此時若開倉驗貨,那批衣料定然絕大部份還是五根紗織的。
而且,日後,象這種打着各種旗號,不動聲色地擡高物品的採購價格的事情會越來越多。
當然,這種小伎倆騙騙新手容易,想瞞過她這雙歷盡滄桑的老眼,難!
只是舒沫到底太過年輕,難免被底下人愚弄。
但一番言語試探後,發現舒沫其實心知肚明,只是出於某種目的,沒有戳穿,甚至在縱容這種巧設名目,虛報帳目的行爲。
她有一種預感——這正是舒沫此次王府大地震的真正目的?
甚至她的這種行爲,得到了夏侯燁的默許。
既是如此,她何謂妄做小人?
人總是要老的,這個家終有一日要交給舒沫去打理。
倒不如索性乘這個機會,丟開手。
想當然爾,陳嫂自以爲抓到了採購主管的把柄,到舒沫面前告狀,反被掌摑,老太太親自出馬,也沒能將她保下的消息,迅速在睿王府傳開。
很顯然,這場婆媳角逐中,舒沫勝得毫無懸念。
完美地詮釋了“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換舊人”的理論。
自此,那些懷着各種心思,想跟着陳嫂這個開路先鋒在府裡殺出一條血路的人們,盡皆偃旗息鼓,息了爭鬥之心。
顧主管小試牛刀,大獲全勝。
舒沫此番殺雞儆猴,不僅是顧主管,連帶其他三個部門的主管,都穩穩地站住了腳跟。
而舒沫,似乎那天之後,就被自己新開的作坊,鋪子耗去了全部的精力和心神。
雖然依舊要求各部門每個月寫工作彙報,看賬本,但已不再親自出席例會,過問具體的事務了。
府裡上上下下幾百人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全都要她張羅,更別提還有幽州,京城,雲南三處的幾十處田莊,幾十家鋪子要打理。
她還標新立異,弄了幾間作坊,生產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玻璃製品。
更何況,她自討苦吃,堅持自己帶孩子。
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若真要事事關心,件件過細,就算有十顆腦袋,一百隻手怕也不夠使的!
偏她當着太皇太妃掌摑陳嫂的作法,徹底惹怒了老太太,眼見着她象個陀螺似一天忙到晚,絲毫沒有伸手扶她一把的意思。
所以,舒沫分身乏術,焦頭爛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悄悄試探了二個月之後,自以爲看清了舒沫的底牌,從採購部開始,財務部,人事部,倉庫也緊隨其後,開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各種巧設名目,不動聲色地用種種手段斂財,謀利。
舒沫對這些身邊的變化,一無所覺,她的注意力被那幾間玻璃作坊吸引住。
由於缺乏專業的設備,儘管舒沫掌握了先進的工藝和技術,但真正操作起來,還是要靠師傅的經驗和感覺。
想當然爾,這樣生產出來的成品,自然良莠不齊,質量極不穩定。
其實,做爲舒沫全權委派的新任掌櫃,許旺財對於作坊的出產量是一點意見都沒有的。
他不明白,舒沫這麼着急上火地抓生產,有什麼意義?
玻璃製品對於這個時代而言,絕對算得上是新鮮事物。
若是價位合理,尚可算是奇貨可居。
偏舒沫一開始就打算要走奢侈路線,價格打出來不是高,而是極高,十分高,高得嚇人。
大理不比江南富庶之地,大商巨賈雲集,也不是京城,滿城盡是皇親國戚,除了一城的地主老財,就剩了一些異族蠻子。
銷售對象既然是一羣土老冒,購買力自然遠遠跟不上生產力。
看着倉庫裡越來越多的存貨,許少爺表示壓力山大。
偏偏舒沫對此視而不見,一味對出產率很不滿意,這些日子,每天吃過午飯便套了馬車心急火燎地往城外作坊跑。
抓着龔千均,李勝凡,吳楚,三大高手,一頭鑽進車間,沒日沒夜地研究,不斷改進工藝,力求找到一套簡單易學,還能保質保量的操作方法。
四個整整熬了一個多月,經過無數次的討論,不厭其煩地反覆修改之後,終於設計了一套稀奇古怪的檢測工具。
有了這套工具後,生產出來的玻璃製品,總算能達到七成的優良率了。
“娘娘,不可能更好了,定樣吧。”龔千均頂着被爐火薰得焦中帶黑,黑裡透紅的老臉,滿眼企盼地望着她。
舒沫在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無比糾結地點了點頭:“好吧,勉強用着吧。”
衆人吐了口長氣,紛紛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擊掌相慶:“成了!”
“可算是成功了!”
“總算不用再進烤箱了!”
“走,”舒沫笑吟吟地環視衆人一遍,大袖一揮:“爲慶祝工藝改進成功,我請大夥去荷香居搓一頓。”
在這一個多月的薰陶下,衆人早已習慣這位娘娘的毫無形象,更習慣了她經常性的,不自覺地吐出來的新鮮名詞。
“娘娘請客,老夫自然不會客氣。”三人中,又以龔千均憑着滑翔機的關係跟舒沫最熟,說話也最不拘束。
“大家敞開了吃,不用替我省錢。”舒沫笑米米地豎起一根手指:“我的原則……”
“不選對的,只點貴的。”三個人異口同聲道。
話落,四人相視,哈哈一笑,各自上了馬車朝城中疾駛而去。
很快,便抵達了荷香居。
舒沫徑直朝二樓走去,不料在樓梯間被店小二攔了下來:“抱歉,樓上客滿。”
綠柳眉一挑:“又不是飯點,哪有這麼早客滿的道理?”
酒樓掌櫃掃了舒沫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巧得很,樓上熟客早已預訂了。”
舒沫順着他的目光低頭,看一眼身上的衣裳,已是心如明鏡。
她去作坊,自然不可能穿金戴銀,滿頭珠釵地盛裝出行。
一身行頭本就是以舒適方便爲主,車間裡煙熏火燎,呆了半天,免不得沾上一身的灰塵,再一路打馬狂奔而來,看在別人眼中,姿態不免難看了些。
荷香居怎麼說也是大理第一酒樓,掌櫃的以衣辯人,不願放她上樓,擾了別的貴客,也在情理之中。
幾個師傅都算是職場老人,深諳世故人情,哪會看不透掌櫃的想法?
只是,眼前這位主子脾氣着實有些怪異,最喜不按牌理出牌。
未得她的指示,自然誰也會蠢得出頭,做這個“伸張正義”之人。
因此,三人互視一眼,不約而同選擇了冷眼旁觀。
舒沫微微一哂,轉身下了樓梯:“在大堂吃也是一樣。”
掌櫃嫌她衣着寒酸,擾了別人清靜,她還怕被樓上所謂的優雅清貴子弟壞了胃口。
“小姐~”綠柳幾曾受過這般委屈?立刻便要上前與掌櫃理論。
舒沫一個眼神掃了過去。
立夏深知她的脾性,搶在她開口訓斥之前,先揀了張靠窗的桌子,摸出腰間帕子拂了拂長凳:“小姐,這個位置挺好,既能吃到美食,還能欣賞街景。”
綠柳也知太皇太妃對最近舒沫常往返城郊略有微詞。
因此舒沫行事越發低調,不願惹人注目,只得把滿腹不忿吞到肚中。
“嗯,”舒沫走過去,朝龔千均做了個手勢:“三位師傅,請。”
龔千均早知舒沫脾氣,也未推辭,各佔了一方坐下。
店小二過來:“幾位,想吃點什麼?”
龔千均老實不客氣地道:“來一罈東溪玉泉。”
店小二一怔,勉強擠了個笑容出來:“客倌,一罈酒是二十斤。”
東溪玉泉乃大理名酒,一罈要價三百兩。
普通人哪裡吃得起?
龔千均笑而不語,並不解釋。
李勝凡接着道:“我們第一次來貴店,也不知點些什麼?這樣吧,你揀店裡最出名的,各上一道就是。”
小二又是一呆:“本店是百年老店,招牌菜就有七十二道。”
先不說價格,光是桌面就要擺上好幾張。
就算加上兩個丫頭,這幾位滿打滿算也只有六個人,吃得完嗎?
“不礙,”舒沫拿起桌上配備的熱毛巾,慢條斯理地擦着手,漫不經心地道:“讓廚房慢些上菜便是,每道淺嘗輒止便是。”
“這……”小二面露爲難之色。
“你怕我付不出銀子?”舒沫擡頭,莞爾一笑。
不知爲何,她明明是在笑,可小二給她這麼一瞧,心裡竟呯呯直打鼓。
可這七十二道菜所費不祡,這幾位橫看豎看,左看右看也不象是腰纏萬貫,不可能爲一餐飯,一擲千金。
萬一真是吃霸王餐,他拿什麼陪給東家呀?
因此,儘管心裡發毛,仍然硬着頭皮掙扎着擠出一句:“酒水加菜餚,一共一千……”
“豈有此理!叫你上就上,哪這麼多羅嗦?”綠柳聽得大怒,一巴掌拍了下去。
不料袖口寬大,一拍一揮之間,帶飛了一隻碟子。
總算小二見機得快,眼角瞥到不明飛行物,立刻一縮脖子,碟子擦着他的頭皮,“咻”地一聲飛向櫃檯,撞在堅硬的大理石上,“啪嗒”摔得粉碎。
掌櫃呆若木雞,待反應過來,面色鐵青地從櫃檯前走了出來,直直地瞪着舒沫:“盛慧,紋銀二兩。”
舒沫略略好笑地揚了揚眉:“掌櫃的,我們的酒菜還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