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吳消寞此刻臉上也很平靜,但是他的心裡卻像剛開了一罈十八年的女兒紅一樣,即使他料想到了這壇酒會很香很醇,但是當它被掀開泥封后,那股酒氣散出來,卻還是令人驚喜、愉悅。
吳消寞朝男人點點頭,道:“請進吧!”
男人沒有多餘的動作,依舊抱着手中的劍,走進了香房。
吳消寞看了眼老鴇,她便識趣地離開了。吳消寞關上門。
那男人已經坐在了花弋翱的身邊,花弋翱從見到這個男人開始,就呆住了,他有一種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氣魄。
花弋翱看慣了吳消寞這樣的江南公子,此刻身邊的這個人卻像是剛從西北吹來的一陣風,他的臉被風沙磨礪過,他的頭髮有些乾枯,他的嘴脣很薄,很乾,脣色很淡。
他的腰肩如草原上的豹子,即使只是靜靜地坐着,也能感受到他的肌肉裡蘊藏着力量。
他的眼神像老鷹一般,半斂着,隱去一半的凌厲,卻依然讓人覺得恐慌。
他的聲音很低卻很清楚:“看夠了嗎?”
花弋翱哆嗦了一下,險些將手裡的酒灑出來。他摸了下鼻子,清了清嗓子,道:“失禮了。”
吳消寞關上門後就一直站着,因爲他剛一回頭,就發現他的位子被坐了……
而他的酒杯、碟筷都還放在那人的面前,如果開口請那人讓個位子,好像不太好,人家都已經坐下了,但如果直接把自己的餐具從人家面前端走,好像畫面又怪怪的……
思量了一番,吳消寞坐在了另一張凳子上。
“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
剛一坐下,兩個人就同時開口道。
花弋翱看看吳消寞,又看看那人,感覺氣氛不太對,於是抿了抿嘴,把桌上一盤燒雞端起,默默轉移到了榻上,自顧自地吃着。一邊吃,一邊看戲。
吳消寞道:“我以爲你不會這麼快出現。”
“無論我何時出現,有些事情並不會改變。”
吳消寞道:“想不到你會來找我,秋南澗。”
花弋翱撕雞肉的手停住了,張着嘴望着那個男人。
原來他就是名動江湖的西風劍客——秋南澗!
他還以爲是吳消寞的一個面癱朋友……
秋南澗面無表情道:“難道不是你設計讓我來找你嗎?”
吳消寞臨走前告知顏玖十方血蓮的事情,顏玖便以洵靈山莊的名義懸賞秋南澗,以救吳消寞的性命,但是不想被謠傳成“秋南澗給吳消寞下毒”。剛剛樓下那個人說的,不過是其中一個版本,可見其他的版本也差不多離奇。
誰知這反倒幫了吳消寞,謠言似火,很快傳遍了江湖,逼得秋南澗主動來找吳消寞。
吳消寞尷尬地笑了笑,道:“可我沒想到你真的會找我。”
“不錯。”秋南澗始終沒有看吳消寞,“我本來不會找你,別人的生死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他已經見慣了死人,他的劍本就沾染了無數人的鮮血。
“那你來找我,只是想證明自己沒有給我下毒嗎?”吳消寞好奇道。
秋南澗輕笑一聲,道:“也不是。江湖上對我的造謠數不勝數。”他收了收臂膀,將懷裡的劍抱得更緊,“一旦有什麼殺人害人的事,就有人讓我背黑鍋。我早已懶得計較。”
吳消寞更疑惑了,問道:“那你爲什麼還來找我?”
秋南澗終於看了他一眼,道:“時肅被害,所有人都認爲是我殺的。不少人都在追查我的行蹤,你也不例外。”
吳消寞垂眸,點點頭。
“但是我知道那些人找我是爲了殺我,而你,是爲了幫我。”
“爲什麼你會這麼想?”
“因爲我聽過你的笛音。”秋南澗盯着吳消寞腰上的弦鶴骨笛道,“除你之外,沒有人能吹出那樣的曲調。所以我相信你和我是同樣的人,你也一定會相信我這種人不會做出那樣的事。”
吳消寞默認。他見過秋南澗的劍法,能練出那種孤高劍法的人會殺人,但一定不會撒謊。
雖然他們一個是劍,一個是笛,但道理都是一樣的,他們會選擇無條件相信彼此,哪怕他們並不是朋友。
——高手之間,惺惺相惜,再尋常不過。
“可我之前一直在找你,你卻一直在躲,爲什麼現在纔出現?”吳消寞問道。
秋南澗回道:“因爲我猜你可能真的中毒了,而此毒是因我而中。”秋南澗淡淡道,“我不讓你找到,是因爲我秋南澗不需要別人的幫助,但我也不希望因爲我,江湖上從此就再沒有妙笛公子。”
“不錯,我的確中毒了。”吳消寞回道,“不過我找你,並不是爲了幫你證明清白,而是爲了查明真相。”
“時肅死亡的真相?”
“不只是這個,事情比我們知道的更加複雜。”吳消寞正色道,“陰陽派有一聖物,名叫‘長生咒’,三個多月前被人盜走,時肅很可能是被盜取長生咒的人所害!”
秋南澗沉吟片刻,道:“長生咒被盜與我有什麼關係?”
吳消寞道:“所以陰陽派認爲是你偷走了長生咒,並且給我下了毒,讓我十天內將你帶到藏雲峰,不然我就會毒發而亡!”
“今天是最後一天。”秋南澗道。
“所以我要帶你去藏雲峰。”
秋南澗冷冷道:“如果我不隨你去呢?”
吳消寞苦笑道:“我知道憑你的武功,我根本強迫不了你。但是如你剛剛所言,你不希望我死,不然你也不會來找我。”吳消寞頓了頓,自信道:“所以你一定會跟我去藏雲峰。”
“不然你就會死。”
“不然我就會死。”
秋南澗又道:“可是如果我隨你去了藏雲峰,我也可能會死。”
“你放心,就算我拼上性命,也不會讓你有危險。我只是想看看真相到底什麼時候會浮出水面。”吳消寞對着秋南澗道。
秋南澗雖然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但是眼神已經柔和了許多。他道:“你現在自己的性命都顧不上。”
吳消寞低下頭,乾咳了兩聲。
2.
而一直在旁邊默默吃雞的花弋翱,早已經把雞肉啃得乾乾淨淨了,他見吳消寞他們還沒談好,索性將平時不吃的脆骨也啃了起來,結果發現比想象中好吃,於是沉浸在嚼脆骨的世界裡。
他把雞脆骨嚼得“嘎吱嘎吱”響,整個房間裡只聽得見他的咀嚼聲。
突然一支筷子飛來,一眨眼打翻了放在花弋翱腿上的那盤雞骨頭。
花弋翱被嚇了一跳,看着一地的雞骨頭和已經碎掉的盤子,愣了愣,然後擡起頭看向吳消寞。
只見吳消寞一隻手扶着額頭一隻手在桌子下面悄悄指了指秋南澗。
花弋翱於是一臉懵地轉向秋南澗。
秋南澗已經不再抱着劍,改爲一手提劍,他的桌上只剩一隻筷子。
秋南澗的臉上終於有了不一樣的表情——他擰起眉盯着花弋翱,陰冷道:“吵死了。”
花弋翱嚥了下口水。
3.
事不宜遲,吳消寞決定趕緊動身去藏雲峰。
花弋翱也想去。
吳消寞道:“我們去藏雲峰不是玩的,你跟着去幹嘛?”
花弋翱眼巴巴地看着吳消寞,道:“我怕你沒到藏雲峰就嗚呼了,到時候我連你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吳消寞剛想說話。
秋南澗在旁邊道:“讓他跟着去吧。”
於是三個人一同上路。
經過街邊一家醫館時,看見那個在玉伶坊造謠的人被擡了出來,口中血流不止。
花弋翱好奇道:“那人剛剛不還好好的嘛,怎麼吃了頓飯就變成這個狼狽樣了?”
秋南澗冷冷道:“我來的時候聽見他在說我的事,順手把他的舌頭割下喂狗了。”
花弋翱聽後,驚恐地雙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秋南澗一個不高興也把他的舌頭給割下來。
秋南澗一個眼神刺過來:“怎麼了?”
花弋翱立馬放下手,忙不迭道:“罪有應得,罪有應得……”
吳消寞無奈地搖了搖頭。
金烏將落,藏雲峰還在西面。
花弋翱擔憂地看看吳消寞,問道:“吳消寞,你還好嗎?”
吳消寞點點頭,道:“別擔心。”說着又一記重鞭甩在馬屁股上。
4.
終於,在黃昏之時,趕到了藏雲峰。
陰陽派的地盤建在山上。剛到山腳,就有兩個一身黑衣,臉上也塗得黑黑的人出來迎接。
“來者可是吳消寞?”其中一個問。
“正是。”
“你的時間不多了,司命在裡面等你。隨我來吧!”
說完領着吳消寞他們走進一個山洞。
這個山洞的洞壁上畫着許多面目猙獰的鬼魂,還有鬼差,兩邊點着火盆,火光照亮了那些鬼的臉。
青面獠牙算最平常的了,更駭人的還有吐着二尺長的紅舌頭的鬼,臉上沒有五官的鬼,斷手斷腳的鬼……
“咦,這個的頭呢?”花弋翱湊到牆上看了看,只見牆上畫着的一個鬼身穿白色長衣,頭卻沒了,“難道顏料掉了?”花弋翱仔細看起來。
“在這兒。”秋南澗把住他的頭,稍稍偏了一點方向,花弋翱的臉正對着那張獰笑着的鬼臉。
“啊——”花弋翱被嚇得往後一跳,直接跌進了秋南澗的懷裡。
原來那個鬼頭被鬼一手提在腰側。
吳消寞回頭道:“安靜點,別瞎看。”
秋南澗一隻手抓着花弋翱的胳膊,把他從自己懷裡扯出來。
花弋翱蹙着眉瞪着秋南澗。
秋南澗一個眼神輕飄飄地看回去。
花弋翱癟癟嘴,心不甘情不願地低下頭繼續跟在後面。
隧道越發開闊,終於走到盡頭,沉重的鐵門一開,裡面竟是一片輝煌的光明。
“吳消寞,你運氣不錯嘛。”薛音書斜倚在美人榻上,看着他們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