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自登基以來,先是罷免蔡卞安惇及其黨羽,而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處置了最大的隱患章惇,一時間朝堂風氣肅然一正。然而,儘管下令論政不分元佑紹聖,但朝中大臣仍是分作了涇渭分明的兩派。一邊以尚書左僕射韓忠彥爲首,李清臣等人附之,立場偏向於元佑舊政;另一邊以尚書右僕射曾布爲首,御史中承趙挺之等人附之,立場則偏向於紹述之說。
然而,建中靖國元年正月丁丑,趙佶卻突然下了任命曾布爲山陵使的詔令。此事一經傳出,韓忠彥等人無不額手稱慶,全都認爲曾布罷相爲時不遠。山陵使從來號爲兇相,因此儘管歸來能夠厚得賞賜,但若是貪戀權位不去,則必遭御史彈劾。一時間,韓府中人歡欣鼓舞的同時,曾府不免就有些門庭冷落車馬稀的景況。
“山陵心,山陵使,定是韓忠彥進的讒言!”曾府書房中,曾布來回走動,突然恨恨地喃喃自語道,“章惇當初也是爲山陵使,結果尚未回朝便遭人彈劾去職,難道他們打的也是這個主意?哼,若是以爲我是章惇那就錯了!”他正心煩意亂的當口,外頭突然傳來一個畢恭畢敬的聲音。
“啓稟相公,高中書求見!”
曾布先是一愣,隨即大喜,立刻親自打開了房門,劈頭蓋臉地斥道:“怎麼如此不領顏色?高中書是常來常往的人,直接引進來就是,用得着通報麼?”
話音剛落,高俅便笑吟吟地走了進來。只見他並未穿着那身紫色官服招搖過市,只是一襲白色錦袍,腰間束了一根御賜玉帶,看上去精神奕奕。今天他之所以來曾府,正是要邀請曾布出席他女兒高嘉的百日宴。在懷胎十月之後,妻子英娘終於爲他生下了第一個孩子。儘管是女兒,但這並不能減少他心中的喜悅。
“曾相這是什麼話,好歹你這裡也是宰相府邸,若是任由進出,恐怕要遭賊也不一定!”
“伯章老弟,你就不要和我開玩笑了!”曾布殷羨地瞟了一眼高俅那身裝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我早就老了。怎麼比得上伯章你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再過幾年,說不定就連小賊也不會光顧我這破地方!”他一邊說一邊把高俅往書房中迎,又吩咐兩個書童去準備茶水。“唉,世事多變,倘若哪一天我遭了難,還請伯章老弟看在昔日那點交情上拉我一把纔好!”
高俅聽曾布話中滿腹牢騷,心中不由暗笑。自從自己經歷了兩次拔擢之後,曾布便從未再以長輩自居,平日稱呼更是一口一個老弟。說起來,曾布此人算得上有才之輩。在某些方面也知道體恤民情。但就是對權位看得極重,否則當初也不會和章惇鬧僵。施施然地落座之後,他便微微一笑道:“曾相過慮了。聖上如今對你寵信正隆,哪裡會有那一天。”
“伯章老弟,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曾布見高俅始終顧左右而言他,乾脆直截了當地道,“自來山陵使便是兇相,雖然當年韓綺相公和王圭相公自山陵歸來仍舊爲相,但確實帶來了凶兆。唉,倘若我歸來不辭相,必定招來御史彈劾;可若是辭相……我真是不想便宜韓忠彥那匹夫!”
狠狠罵了一句後,曾布的臉色方纔好看了一些。隨即又故作親近道,“伯章老弟可知道,當初聖上預備大用你時,就是韓忠彥一再從中阻撓,甚至還到已故皇太后那裡搬弄是非。他自恃韓家累世在朝爲官,一向看不得他人驟進,如此小人着實可惡!若非我一再從中轉圈,恐怕他早就指使言官彈劾了!”
果然是韓忠彥!高俅原本就覺得向太后先前對自己的態度有些奇怪,一聽得是韓忠彥從中作梗。立刻生出了一股怒火。不過,他已經是久經世故的人,表面沒有露出半分不悅,反而無所謂地攤開雙手道:“聖上自即位以來便任用新人,言官彈劾就從未斷過,又何況我這個在旁人看來純屬律進的卑微之輩?況且,我和韓相無怨無仇,他應該不至於。”
“伯章,你太老實了!”曾布深知進一步拉攏高俅好處無可限量,因此哪會放過這個機會,幾乎是扳着手指頭數落着韓忠彥在背後的一樁樁一件件。他當初和韓忠彥交好時對其知之甚深,當然說得有理有據。末了,他才用一種彷彿是對待子侄地語氣道:“防人之心不可無,看聖上對伯章你的態度,你遲早也是要入政事堂的,所以你得預作準備才光——”
話說到這個份上,高俅自然領了曾布的情,這才把話題轉到了對方最關心的事情上。“曾相,至於你出任山陵使的事,你也不必太憂心。聖上對所謂兇吉之說向來不太在意,更何況,韓相是當初皇太后一力推薦方纔受召回朝的,聖上還是更偏向於你一些。如今皇太后已經故去,韓相若是還不知收斂,遲早有罷相的一天。不過,聖上對曾相你在臺諫中大力安插私人多有不滿,你最好能夠注意一點。”
幾句賣好便換來了這樣重要地消息,曾布自然是眉開眼笑,忙不迭地點點頭。正事說完,他便隨口談起了汴京時下的風月之事,最後竟鬼使神差地提到了“暴病去世”的含章。“說來也是紅顏薄命,若是入雲閣還有含章撐着,那新來的江南雙妹也不見得能夠聲名鵲起……”
“曾相!”高俅聽得大皺眉頭,連忙打斷道,“我上次已經對你提過,此事……”
“不可再提,不可再提,你看我這記性,真是老了!”曾布這才反應過來,心中大叫僥倖,倘若換了別人,他這兩句感慨就要惹出大麻煩了。
由於被曾布的話勾起了心事,高俅再也無心多留,藉口時候不早便起身告辭。此次他卻是被曾布親自送到了門口,而那些平日見慣了的僕役也是個個恭恭敬敬,誰也不敢再擺相府家人的派頭。
上了馬車,高俅直接對車伕吩咐了一聲去城外五里莊,隨即便靠在板壁上閉目養神,心中卻着實無法平靜。對韓忠彥他本來並沒有多大惡感,儘管認爲此人對西北戰事的態度過於消極,但是,對於對方執政以來推行的一系列緩和黨爭的措施,他還是頗爲贊同地。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一向在人前對自己頗爲不錯地宰相竟然會在背後如此忌憚自己。
“時時刻刻提防新人……看來這些傢伙唯恐又出現一個王安石那樣的人物!”高俅當然知道,當初神宗還是太子時便對王安石尊敬有加,再加上對新政的強烈認同,所以纔會在即位之後力排衆議用王安石變法。想必韓忠彥正是看到了趙佶對自己地異常信任,所以纔會有危機感。“哼,別說我沒有王安石那樣的本事,就算我有那個本事,若是去談什麼變法,恐怕轉眼間就要被人挫骨揚灰!”
自從真正入朝爲官之後,高俅的行止便愈發謹慎了起來。大宋言官的厲害他已經領教過了,絕不想沒事引火上身。因此,汴京城外那幾個暗地裡有不少玄虛的莊園在名義上和他再也沒了任何關係,他花大價錢另外買了三百頃良田,用低廉的地租招募了一大批佃農,又大興土木建起了一個莊子,請趙佶親自題了“五里莊”三個字。他用的既然是自己的錢,別人也就不好再加指責,不過,高中書家財萬貫的消息算是人盡皆知了。
“大人!”
匆匆迎出來的是吳客家,他算是跟隨高俅時間最長地一個家人,長年以來也接觸到了越來越多的隱秘,口風愈發緊了。再加上他本來略有些發福的身材竟在這幾年完全收縮,遠遠望去又高又瘦,就是以前的熟人也難以認出來。
“她的狀況怎麼樣?”高俅也不進正廳,直截了當地問道。
“回稟大人,還是老樣子。”直到現在,吳客家也不知道那個被送來的女子是誰,更不曾興起過打聽的主意。他只是按照吩咐請來大夫隔着簾子把脈,自己則監督僕婦送上一日三餐,根本不敢跨進那間屋子。“一日三餐她所食分量極少,倒是蔘湯等補品全都用了。大夫說,病人已經沒有大礙,調養一段時間就好。”
“嗯。”高俅淡然點了點頭,揮手打發了吳客家,自己則徑直朝一座幽靜的小樓走去。臨進小樓前,他突然回頭看了看四周,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比起在明處遍佈人手作出如臨大敵的姿態來,反倒是如今這樣似易實難更好。
“高明做出來地佈置就是高明!”隨口啷囔了一句,他倏地醒覺到自己好似在念繞口令,連忙快步上了樓。
一如外表一樣,小樓中也流露出一種清幽雅靜的意味,屋樑廊柱既不見雕花也不見鑲金,只是盡顯本色。推開二樓盡頭處的那扇門,高俅便看見那個佇立在妝臺前的優美背影。不等他開口,那個女子終於轉過了身子,漠然問道:
“爲什麼要救我?”
“如果沒有我,你不僅在開封府的案卷上是一個死人,恐怕此時屍骨也快腐朽了。讓人進入假死狀態的奪天丹,想不到你竟能擁有這樣的東西。”望着那和舊日大相徑庭的容顏,高俅不由有一種恍若夢境的感覺。幸好他手底下有那麼一個妙手回春的人物,否則,縱使含章還活着,也無法再出現在陽光之下。只是,究竟能否讓其出現在陽光之下,謎底還沒有到揭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