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月初九那一天,蘇府的門前呈現出一副車水馬龍的景象,各色馬車轎子川流不息絡繹不絕,進進出出的人儘管都身着便袍,但卻個個神采飛揚氣度不凡,既有年輕才俊,也有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忙得那些僕役一個個按着名頭往裡面引,當然也有個別人執意自己往裡頭闖,偏偏別人還不敢攔着。
高俅卻早早地候在了蘇府花廳之中,他自知自己不是什麼大人物,因此一大清早就毫不張揚地來到了這裡,倒讓熟識他的蘇府管家蘇橋唬了一跳。
眼看外面人來人往熱鬧非常,他不由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感嘆,這種看似太平的日子,究竟還有多久呢?
他正在那裡胡思亂想,肩頭卻被人敲了一下,回頭一看,只見一個渾身純白的中年人一臉神經兮兮地看着自己,一邊捋鬍子一邊微笑,那種目光令人不寒而慄。出於本能的反應,他立刻後退了一步,滿臉警惕地問道:“請問尊駕何人?”
“你就是老蘇提到的那個高俅麼?”那人大大咧咧地問道,像打量稀有動物一般盯着高俅不放,緊接着又逼問了一句,“老蘇居然說你的字寫得好,切,他自己那些字寫得跟畫畫似的,什麼時候會品評別人的字了?”
高俅聽得哭笑不得,正欲開口反駁,誰料袖子被人拉了個正着。“來來來,現在還有時間,你趕快給我寫一副,我倒要看看老蘇說的人究竟什麼水平!”
這年頭有趕鴨子上架逼着吟詩作賦的,但還沒聽說過有強逼寫字的,高俅有心拒絕,但看到蘇府僕役全都躲了乾淨,他頓時明白這個看似有病的中年人不好惹,只能依言攤開了宣紙,下筆時卻不禁一頓,一時腦袋空空,想不出該寫些什麼。
“哎呀,有什麼好想的,老蘇說你寫他那首江城子寫得好,你就依樣畫葫蘆再寫一遍好了,那麼扭扭捏捏幹什麼,不爽氣!”
高俅差點被這句叨咕弄得背過氣去,大惱之下,他的腦際突然靈光一閃,登時想到了這個瘋子是誰。宋朝書法大家中,除了號稱米顛的米芾之外,他還沒聽說過其他人會有這種怪脾氣的。想到這裡,他頓時胸有成竹地蘸滿了濃墨,痛痛快快地揮筆疾書了起來。
“嗯,米,米,米,……,奇怪的小子,寫那麼多‘米’字幹什麼!咦,這些字寫得倒很有些意思……”米芾起初還不以爲意,看到後來不由大訝,“好你個狡猾的小子,人家是百壽圖,你居然來一個百米宴,是不是有意和我過不去?”
“你這個米顛還真是嘴裡不饒人!”直到此時,蘇軾的聲音方從門外傳來,待到看清了高俅那一幅寫得滿滿的“米”字之後,他也不由大笑開懷,“好,好,你這個老傢伙也有吃鱉的時候。來人,把這張百米宴裱起來,老夫要掛在正堂充作中堂畫!”
“好你個老蘇,我大老遠從襄陽來看你,你居然出我的醜!”米芾氣急敗壞地大吼道,伸手就準備去搶那宣紙。
看着兩個被現代人推崇不已的書法大家在那裡吹鬍子瞪眼,高俅惟有苦笑而已,字是寫好了,無奈如今所有權貌似已經易主,除了從旁觀戰,他似乎成了無關人等。
幸虧此時,管家蘇橋來報賓客來齊,這一對人才止住了爭吵,只不過那幅字還是由蘇軾親自拿在手裡,因此入席的時候,米芾仍然是一幅氣鼓鼓的模樣,時不時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朝高俅瞥來。
由於賓客足足比往常多了一倍,蘇軾不得不再一次當衆介紹了高俅,然後又把那幅“百米宴”展示了出來,果然惹來人們一陣大笑。米芾的怪癖在文壇可謂人盡皆知,可是常人只有被他愚弄的份,哪裡會想出這種主意反擊,一時間,好幾個吃過虧的賓客都紛紛出言讚賞,場面一時極爲熱鬧。
“哈哈哈哈,果然絕妙,這一幅百米宴遠遠勝過那些無聊人的千壽圖,須知壽字筆畫繁多,自有千萬種書寫方式,倒是這簡簡單單一個米字能變幻出這麼多花樣,其中功底不問可知。難得難得,當浮一大白!”一個身着紫裘的中年人含笑向高俅舉起了酒杯,一仰頭一飲而盡。再看他身後,竟有一綺年玉貌的美姬爲他捏肩,足可見風流倜儻。
經蘇軾在一旁提點,高俅才得知這紫裘人就是駙馬都尉王晉卿王詵,心中頓時大嘆幸運。自己當初一力想要博得蘇軾信任,這位小王駙馬佔了很大因素,如今看來,那一次集市偶遇蘇軾果然是神來之筆。歷史記載的趙佶既然是一個醉心於書畫的皇帝,那麼現在這十一歲的年紀,也應該會因此結識一些書畫大家了,說不定自己也能找到機會。
“駙馬過獎了,俅不過是一時玩笑而爲之,倒沒有戲弄米先生的意思。”他剛剛想要謙遜一句,耳邊便傳來一聲冷哼。
“什麼駙馬,什麼米先生,那麼生分有什麼樂趣?老蘇都說了,今日是文友相會不論出身官職,你要是高興就叫我一聲元章,要是再隨便點,叫我米顛也未嘗不可!”
高俅聽得額頭冒汗,卻只聽王晉卿也在一旁附和道:“元章這句話說得有理,這又不是朝會,沒必要拘泥於常理。對了,高小兄可有字麼,如此稱呼起來也能方便些。”
初來乍到大宋,高俅那一點時間都忙着應付家裡和蘇軾兩頭了,哪裡有功夫去考慮什麼表字。直到此時,他方纔想到宋時那些文人往往互稱表字以示尊敬和熱絡,剛想胡亂編造一個,卻瞥見一邊的蘇軾面露微笑,似乎心有所得。
“說來慚愧,當初求學時,塾師雖然送了我一個表字,無奈我當時嫌棄不好始終未嘗使用,如今雖有意延用卻記不起來了。學士於我不啻名師,不知是否能惠賜俅一個表字?”
蘇軾本就有此心意,此時又經不起衆人的鼓動,當即一口應承了下來。須知古時爲人賜字的不是長輩便是老師,這樣一來,他無疑是默認了高俅蘇門子弟的身份。“既如此,老夫剛好也想到了一個,嗯,就是伯章二字,如何?”
高俅哪知道什麼好歹,忙不迭地連聲稱謝,一時間,席間歡聲笑語不斷,很快,吟詩作對的正頭戲就來了。由於人數衆多,因此按照慣例,蘇軾親自將一個個詞牌放進了匣子中,用抓鬮的方式令各人拈取,抓到那個便以那詞牌爲名作詞。輪到高俅時,他心中如撞小鼓,面上卻只能裝做沉着鎮定的模樣,小心翼翼地從中抽了一支。
暗暗禱祝了兩句,他這才放眼往詞牌上瞅去,赫然是點絳脣三個字,立時如釋重負。可是,默默背了一遍李清照那首傳唱多時的名作之後,他卻陡地心中一苦,雖說同是作詞,但畢竟男女有別,要自己一個大男人在那裡作深閨之嘆,未免太過矯情了。他倒不知道這些宋代詩詞大家時常以女子口吻吟詩作對,着實白擔心了一場。
他正胡思亂想,誰料轉眼就輪到自己上場,只能硬着頭皮道:“各位見諒,我生性不擅長於這詩詞歌賦,原本作不出什麼好的。”見不少人似乎有些失望,他連忙又補充了一句,“只是這一次着實碰巧,昨晚我在夢中偶得了一首《點絳脣》,今日又恰恰抽到了,看來是天意!”
“哦,夢中也可得佳詞,這倒是奇了!”剛剛一直沉默不語的秦少游來了興趣,連聲催促道,“伯章快吟出來給我們聽聽!”
留了轉圜的餘地,高俅頓覺膽氣壯了幾許,起身低吟道:
“寂寞深閨,
柔腸一寸愁千縷。
惜春春去,
幾點催花雨。
倚遍欄干,
只是無情緒!
人何處?
連天衰草,
望斷歸來路。”
“好一個望斷歸來路!”王晉卿撫掌大讚,“這字裡行間,似乎流露出女子喪夫自悲身世的感覺,伯章一個大男人在夢中得如此悲詞,實在是令人稱奇!”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此事着實蹊蹺,我也不知道緣故。”高俅故作老實地搖了搖頭,一副茫然的表情。
“不管怎樣,絕妙好辭就是絕妙好辭,快快謄錄下來,到時讓歌姬吟唱,說不定能傳遍汴京城,那時伯章就能名滿天下了!”
“沒錯沒錯,想不到伯章夢中能得此佳句,傳出去定是一樁美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