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的一老一少當然不會知道旁邊有兩個大人物側耳傾聽,被稱作陳老名叫陳無方,福建泉州人,自熙寧年間便往來於泉州和高麗,曾經是閩南巨賈黃家最得力的主事,直到年過六旬方纔避居汴京享清福。
“連公子,你竟認爲朝廷真的可能派船出海?”陳無方提起此事多有讓連烽知難而退的意思,只是萬萬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有如此大的胃口。“我朝商賈雖然豪富,但朝廷向來重農輕商,縱使置了市舶司,也很少參與海上的勾當,倒是那些官員私底下會在各處參股。依我之見,朝廷中那些相公應該不會同意此事的。”
連烽不以爲然地微微一笑,他當然不同意這個看法。要知道,如今朝廷國庫並不充盈,而年紀輕輕的天子剛剛登基,縱使會忍耐那些口口聲聲叫囂祖宗成法的老臣一陣子,今後也必定會尋求變革,從先前神宗皇帝和哲宗皇帝的舊事就能夠輕易看出這一點。
“陳老,此一時彼一時,熙豐和紹聖之後,朝中的守舊勢力大不如前,只要當今聖上有心,別說派船出海,就是下詔民間不得有片板下海也未必可知。”他見陳無方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不由自悔失言,連忙轉圈道,“當然,朝廷不會採取這種過激的舉動,但小規模地試探一下海上貿易的可能性還是有的。再者,高麗向產良馬,如今西夏的茶馬互市已經名存實亡,而遼國新君登基,說不定北邊也不太平。若是能用中原的絲綢茶葉換來高麗良馬,想來朝廷會大大動心的。”
“連公子,聽了你這番話,我也不覺得那只是坊間流言了。”陳無方苦笑一聲,原本對連烽的輕視也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既然如此,你還要涉險麼?要知道。海上的營生雖然獲利巨大,但投資也是非同小可,一個不好就可能血本無歸的。”
“陳老,我曾經聽人說過這樣一句話,收益永遠是和風險並存的,若是風險越大,其中蘊含的商機就越大,爲人所不能爲。先人之所先,這纔是我輩商賈應當考慮地事情。至於凡事瞻前顧後延誤戰機,就是那些無能官吏的寫照了!”
陳無方聽得悚然動容,情不自禁地問道:“連公子,此言確實犀利非常,敢問這話是誰說的?”
連烽微微一愣,這才換了一幅鄭重其事的表情。“既然陳老問了,我也不好隱瞞,不過請勿外傳就是。”他略略頓了一頓,這才低聲道。
“這話是現今朝廷上第一得用之人。高伯章高學士說的。”
高俅正在一邊偷聽一邊品酒,萬萬沒有想到連烽竟會把自己的名頭拿出來唬人,登時忍不住一口酒噴了出來。又嗆得連連咳嗽。
旁邊的趙佶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聽着,愈發覺得隔壁的那個年輕人有些門道,但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不禁一愣,隨即轉過頭來,用一種極爲古怪的眼神盯着高俅。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屏風就突然被人敲了兩下,緊接着便傳來了一個溫文有禮的聲音。
“在下泰州連烽,剛纔趁着酒意說了些不着邊際的話,還請裡邊的貴客莫怪!”連烽適才上樓的時候沒注意旁邊的包廂,如今一看到那幾扇繪着山水的精緻大屏風。立刻感覺到事情不妙。換作在別的地方,他剛纔那些話自然無所謂,可這裡是天子腳下,緋紫官員遍地都是,他一介商賈可謂是誰都惹不起,那聲咳嗽自然令他大驚失色。沉吟片刻後,他就立刻冷靜了下來,先發制人地過來賠禮,其用意自然是息事寧人。此時。他最擔心的就是裡面出來一個朝廷官員。
高俅見四周侍立着地幾個禁衛滿臉警惕,連忙做手勢示意他們少安毋躁,這才令陪侍自己地一個家人移開了一扇屏風,自己親自走了出去。
連烽一見裡頭有人出來,第一反應便是朝那人的腰間看去,發現並無金銀魚袋之後方纔鬆了一口氣。然而,等他看清楚了來者的面貌,立時大感隍恐。畢竟,沒有什麼比吹牛時遇到正主更加令人尷尬了。
事到如今就是後悔也沒用,他咬咬牙低頭下拜道:“拜見高……高世叔!”
被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地人稱作世叔,高俅心中暗歎世事無常,不過,他如今已經官至寶文閣學士,當年又是和連建平同輩論交,只得坦然受了連烽一禮,然後親手把人攙扶了起來。
“世侄,人說無巧不成書,今天這巧合實在是太大了。”見連烽尷尬得滿臉通紅,他也就順勢調轉了話題,“怎麼,如今你爹已經放心讓你獨當一面了?”
連烽見陳無方在旁邊發愣,連忙悄悄推了一把,這才介紹道:“陳老,這就是我剛纔提到的高學士。”
陳無方在汴京已經居住了兩年,當然知道所謂高學士是什麼人,此時頓感隍恐,連忙規規矩矩地上前行禮,末了竟連頭也不敢擡。誰會知道,上這種中等館子吃飯竟會遇到這樣的尊貴人物,他唯有哀嘆自己撞大運了而已。
高俅正在盤算該用什麼藉口把人打發了,裡頭的趙佶卻突然發話道:“伯章,既然是你的世交之子,你就別和人在外邊說話,把人引進來吧!”
高俅還在猶豫,旁邊的屏風便被人拉了開來,在幾個禁衛的簇擁下,趙佶施施然地走了出來,居高臨下地打量了連烽和陳無方兩眼,微微一笑道:“剛纔二位的談話我都聽到了,這位連公子可謂是字字珠璣,能否進來小坐片刻,也好讓我當面請教?”
連烽敏銳地察覺到高俅和這後出來的年輕人之間關係並不單純,哪裡敢出言拒絕,謙遜了幾句便依言入內。待到看清楚包廂中的狀況時,他更覺心中劇震。暫且不說那幾個虎背熊腰地護衛,光是桌上的那些器具及精緻冷菜,就不是尋常食客吃得起的,再加上高俅對那個年輕人說話的語氣中似乎還帶着一絲謙卑,隱隱約約地,他感到自己抓住了一絲極爲重要的東西。
趙佶正想讓連烽繼續開始的話題,屏風又被人敲了幾下,原來是負責送菜的夥計。四個夥計個個託着一個紅木條盤,上面各有幾個銀光閃閃的盤子,顯而易見是得到了高俅的吩咐。然而,他們只是一邊兩個站在屏風旁邊,完全沒有上菜地意思,這頓時讓趙佶和高俅極爲不解。此時,剛纔一直不見蹤影的童貫突然出現在了門口。
雖然是春寒料峭的時節,但童貫的額上仍然可見細密的汗珠,身上竟是一襲夥計的裝扮。他笑吟吟地捧着一個精緻的小鍋走了進來,先示意一個夥計安置好了炭火,這才小心翼翼地把手裡的鍋子放了上去,垂手侍立一旁道:“主人,小人剛剛特意去廚房看過,見那些菜餚都是您平時用過的,算不上時鮮,所以另外精心炮製了一味鱸魚豆腐!”
興致突然被人打斷,趙佶不由有些不快,聽到最後一句話方纔臉色稍霽,但還是訓斥道:“我今天出來不是爲了吃的,你若是有心,大可在平常的時候多多思量,這個時候如此大費周章幹什麼?”話雖如此,他卻仍是揭開了鍋蓋,一看那奶白色的湯頭,頓覺食慾大振,隨即改口道,“算了,這也是你一片忠心,我先嚐嘗,若是不得意再和你算賬!”
“多謝主人體恤!”童貫見趙佶拿起勺子,不由大喜,連忙上前伺候,一邊用絮絮叨叨的語氣介紹其中奧妙,像極了那種豪富人家賣弄手藝的廚子。
此時,從趙佶頤指氣使的語氣和童貫旁若無人的態度中,連烽已經完全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心中不由駭然,立刻偷偷掃了高俅一眼,誰料竟看到了一抹一閃即逝的寒光,頓覺心驚膽戰。
而旁邊的陳無方比連烽更加不濟,論年紀論經驗論閱歷,他都遠遠勝過連烽,但是,他還沒有和這種位分上的貴人打交道的經歷,當然顯得侷促萬分。儘管如此,陳無方也還是感覺到趙佶身份不凡,但究竟是怎麼個不凡法,他就說不上來了,畢竟,童貫的樣子無論如何也沒法讓人聯想到閹宦上頭。
“唔,不錯!”一口氣消滅了大半之後,趙佶方纔心滿意足地擡起了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等回去之後,你就告訴膳房怎麼做,省得他們老是用那種溫火膳糊弄人!”話纔出口,趙佶便醒悟到了自己的疏忽,冷落兩個客人在一旁,自己反倒用起吃食來,這算什麼待客之道?他慌忙把那還剩小半的火鍋往前一推,滿臉尷尬地道,“不好意思,剛纔我情急了一些,竟忘了你們。這味鱸魚豆腐不僅鮮美潤滑,而且回味無窮,你們不妨試試?”
見趙佶拿自己吃過的東西招待別人,連烽還在猶豫,看到一旁的高俅捲起袖子舀了一小碗,只得亦步亦趨地跟着嚐了一點,入口果然鮮美異常,當下連連稱道。陳無方見狀也動了一下筷子,但立刻就停了下來,只有高俅一個人毫不客氣,把剩下的小半鍋消滅得一乾二淨。
“果然好手藝,光是這道菜,恐怕就比得上那些名不副實的御廚了!”高俅語帶雙關地讚歎道,目光卻頗有幾分意味深長的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