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朝中事務繁多,因此直到連建平抵達汴京之後的第七日夜晚,高俅方纔抽出時間來與其見面。一年多的高官生涯下來,他的商賈習氣也逐漸退去了不少,但一見到畢恭畢敬的連建平,他卻忍不住打趣道:“連兄,人說雛鳳清於老鳳聲,你真是調教了一個好兒子啊!明知對面坐的人是當今聖上,卻仍舊從容不迫侃侃而談,看來日後必定是一代鉅商,你我都得靠邊站了。”
原本有些誠惶誠恐的連建平聽了此話,頓時現出了一絲微笑:“高學士實在是太看重他了,這小子從小就喜歡賣弄口才,往往把一件事說得天花亂墜,連我這個當父親的都被他糊弄過幾次。我已經訓斥過他了,以後一定要謹慎一些,否則捅出什麼漏子來,我怎麼頂得住?”
高俅聞言哈哈大笑,頓時把兩人之間原本有些疏遠的關係拉近了不少。此時,他示意連烽坐下,這才道:“連烽已經把你的意思告訴我了,沒錯,在華亭東北建鎮確實是我的主意,其一是吸引商賈,其二則是爲了出海的便利。天下商賈無不趨利,朝廷此番詔令一下,京中立刻滿是前來問訊的富商,而華亭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也必定會名聲大噪,如連兄這樣眼光好的就會逐步投入。那裡如今儘管一片荒涼,但不消幾年的功夫,局面必定會大加改觀。”
“我哪有那種眼力,不過是趨利避害,爲了避開地頭蛇而已。”連建平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動聲色地瞥了兒子一眼,“要知道,楚州和溫州都算得上大州,富商絕不在少數,我一個外人橫插一腳,自然有諸多不便。其實華亭青龍鎮自唐時就與海外夷國有過通商。後來因爲淤泥堵塞了吳泓航路方纔蕭條了下來,倒是一直沒人注意華亭東北的那個漁村。總而言之,跟着高學士我從來沒有吃過虧,這次便要靠學士多多帶挈了!”
“連兄太客氣了。”高俅這才示意從袖子中取出了一張條子,舉重若輕地放在了桌子上,“這裡是聖上的本錢,因爲二十萬貫錢不是小數目,要想不驚動大臣而動用內庫中的錢很困難。聖上也是好不容易纔辦到的,如今這錢就在我的府中存着。”他見連建平連連點頭,這才繼續說道,“四十萬貫錢運輸起來有諸多不便,所以我已經下令讓泰州附近的商號準備現錢,或是用各色貨品摺合,然後彙總到你那裡。”
“還是高學士想得周到。”連建平鬆了一口氣,要知道,四十萬貫錢,那得用多少馱馬才能運送。到了地頭還得預作採購。很可能激起物價上漲,如今就可以輕鬆多了。“對了,聽小兒連烽說。聖上還有意將茶葉運送出海?”
高俅此時卻陷入了沉吟,良久,他還是決定不將此事瞞着連建平。
“自嘉佑以後,朝廷不再用禁榷法賣茶,而採用了通商法。當初因爲西北用兵而導致茶法敗壞,朝廷虧損無數,所以不得不暫時放棄了茶利這一塊。如今朝廷急需用錢”必須對這一點逐步改革。要知道,茶葉乃是易腐之物,不能貯藏太久。一旦新茶大量上市,其價必賤,茶農爲了避免損失必定會大量拋出,你就趁着這個機會大量收進。我先提醒你一句,不久之後,新的茶法便會出臺,所以你最好趁着如今的機會開拓海外市場。對了,爲了萬無一失,聖上會派心腹和你同行。這一點你最好心中有數。”
竟是這樣地大手筆!連建平也隱約聽說過茶法在朝廷中屢有爭議的故事,早在熙豐年間,朝臣就屢次討論過通商法和交引法的利弊,儘管知道通商法會使得茶利不足,卻仍舊不得不實行通商法。倘若實行了近五十年的嘉佑茶法再度更改,恐怕給商人帶來的衝擊就不是一星半點了!他勉強鎮定了一下心神,這才重重點了點頭:“如此大事,聖上這樣做也是應當的,只是不知道此次究竟是……”
“此事聖上不久之後便有決斷,如今我也說不準。”高俅過濾了幾個如今正得寵的微末小臣,一時間也沒找到合適的人物。“連兄,你儘快回杭州,除了中小茶農之外,杭州玉山茶場地茶也是有名的,你不妨在貢茶之外再收一些。除此之外,絲綢、瓷器以及各色中原的精巧器物也都必不可少。另外,我也會派人放出風聲,儘量把你大量收購的事遮掩過去。總之一句話,這次雖然是探路,但其中意義非同小可,倘若辦得好,將來連烽必定能夠憑此進身。”
一席話說得連建平眉開眼笑,作爲商賈,還有什麼比出一個做官的子弟更加光耀門楣的?“高大人放心,我自然知道應當怎麼做。只是那些隨行的護衛……”
不待連建平說完,高俅便一口打斷了他的話:“你放心,此事聖上自有計較,不出意外的話,此次的商船將會派便裝地禁軍隨行護衛。如果一切順利,將來朝廷會別設一軍充當商隊地隨行護衛。但是,你底下的人最好牢牢管好,否則出了紕漏也是了不得的大事。不過,華亭那邊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籌建完畢地,所以你第一次出海就在杭州好了,但需記得避人耳目。”
聽到這裡,連建平已然是心中大震,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他這個微不足道的商人竟能夠聽到這些,實在是託了當初那些生意的福。想到這裡,他完完全全打定了主意,今後要更加緊緊地抓住高俅這個靠山。
送走了連建平,高俅不由仰天長長吁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貨真價實的疲憊。不是麼,這一個月來,先是爲了增設市舶司的事而四處奔波,還要和嚴均關注遼國局勢,甚至還要分出一點精神來看着西北。這些都還不算,上次提到的有關軍制的條文根本都還沒有來得及動筆,只是讓宗漢草擬了一份頭稿,再這樣下去,他就是有四隻手都不夠用。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一定要找幾個人分擔一下才行!”他知道這幾天差點沒把宗漢累趴下,因此此時不由深深嘆了一口氣。他遠遠比不上那些深悉史書詳情的同道。能夠記得的也不過是一些流傳甚廣地大事,自從秩位日高之後,他更是唯恐行止有什麼差錯引起連鎖反應。
“真是千金易得,一將難求啊!算了,反正後院留着的那些學子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考中進士的,不妨選取幾個來書房幫忙。
眼看夜色已深,他正想去房中看看妻子英娘和伊容,門外卻突然傳來了管家高豐景地聲音。“啓稟大人。有一位聲稱是內廷供奉的人求見。”
“內廷供奉?”高俅眉毛一挑,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要知道,大宋雖然沒有宵禁的制度,但好歹宮門還是要下鑰的,這都什麼時候了,尋常內侍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來?突然,供奉兩個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供,供奉,難道是童貫?
他心中一震,立刻吩咐道:“你帶他去西花廳。我在那裡等他。”說來好笑。那個地方前幾日還接待了蔡京,現在卻輪到童貫了,再加上自己這個“高俅”。難道是貨真價實的奸佞廳?
不出所料,高俅一踏入西花廳便看到了那個低眉順眼坐在椅子上地人,正是不久前纔剛剛見過的童貫。一發覺他進來,那童貫就慌忙行下禮去,他只得淡淡地擡手虛扶了一把。
“童供奉,這麼晚了,你莫非是奉有旨意而來?”高俅思來想去,最終還是認爲童貫不可能未奉旨意私自前來,因此面上絲毫不露異色。
“高學士客氣了,直呼小人名諱即可。小人晚間伺候聖上。恰巧得了聖上口諭,這纔會深夜造訪高府。”童貫見高俅要起身,連忙擺手道,“只是聖上地幾句交待而已,高學士不必如此。”
宋朝的君臣際野遠不如後世那樣嚴明,因此聽童貫這樣的口氣,高俅便順勢坐了下來。“聖上有何吩咐?”
童貫悄悄擡頭瞥了瞥高俅的臉色,這才畢恭畢敬地答道:“聖上差小人前來,正是爲了先前在酒肆曾經提到的那樁事情。”他見高俅神情微變。不覺更有信心,“聖上事後在內廷之中千挑萬選,認爲小人是合適的人選,因此有意派小人隨同連家的人一起出海,並監督採買一切所需之物。聖上說要讓小人聽聽高學士的訓示,所以小人才會連夜前來。”
“哦?”
這下高俅再也坐不住了,他當然知道,在真實的歷史中,童貫正是在徽宗趙佶即位後不久去江南採辦花石綱,攪得東南一帶民不聊生,更由此和蔡京勾搭在一起。如今歷史已經有所偏差,趙佶從未表露出對花石的特別興趣,這花石綱之說自然就沒下文了,而蔡京至今仍然待在京城,既沒有去赴任也沒有受到處分,可以說是僵持在那裡。可是,一旦童貫去了杭州,會不會再出現什麼不可預知地事?
他竭力壓制心頭地不安,起身來回踱了幾步,突然轉頭掃了童貫一眼。果然,猝不及防之下,童貫眼神中一閃而逝的狡黠和精光被他逮了個正着。一個在深宮之中待了二十幾年卻仍舊默默無聞的人能在趙佶在位期間迅速崛起,沒有一點手段或機心是絕對不可能地。他腦中轉過千萬個念頭,包括暗中除掉此人或是在趙佶面前製造機會,但最後都被自己一一否定。
“童供奉,如此隱秘的事情,聖上不但不避你,反而讓你去杭州協助,我自然相信聖上的眼光,看來你的大用也指日可待啊”高俅並未直呼童貫名諱,臉上反而露出了一絲微笑,“此事事關重大,最重要的是在於此行的可行性,因此牟利反而要退居其次,你明白麼?”
“小人明白。”童貫一直在觀察着高俅的態度,見其由震驚變作沉着,心中不由暗凜。“小人受聖上恩遇,自然會小心謹慎地行事。”
“還有一條,就是切勿擾民。”高俅突然在童貫身前幾步停住,一字一句地提醒道,“這一次的事情,朝中文武都不知道,知道事情始末首尾的除了那一日在場的幾個禁衛之外,就只有你我了,該如何謹言慎行,你應該清楚。我也沒什麼可以交待你地,他日你從海外歸來,我必定親自爲你接風,希望你不要讓聖上失望?”
出了高府,童貫不由擡手擦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這才深深吁了一口氣,這高俅看上去不過是一個毛頭小子,結果竟不比赫赫有名的大蔡蔡京好對付。
繳旨之後,童貫回到了自己在宮中的房間,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房門。他虔誠地將幾個銅錢放在手中搖晃了幾下,最後一把將它們撒落在地。叮叮咚咚的一陣聲響過後,他看着那個昭示着大吉的卦象,終於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賭注已經都壓下去了,只希望一切能夠順利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