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帥,這完全是意外!”商雲浩能夠感覺到後背上聚集了各式各樣的目光,只得硬着頭皮上前答話。“小吏並非有意爲難,而是……而是爲了盡職而行。須知朝廷早有律令,多盤問兩句也是應當的。”並不是他不想丟卒保車,但眼下的情勢卻非同小可,一個不好就會把所有的東濰都搭進去,因此他只得強自挺着。
“朝廷律令?你們還知道朝廷律令!”高俅提高了嗓門,怒不可遏地斥道,“朝廷在西南的政策向來是以羈縻爲主,爲的就是能夠得一方安寧!朝廷會高價收購那些西南夷的馬,還不是爲了他們能夠維持生活不致招惹禍亂?爾等身爲茶馬司官員卻肆意妄爲,現在居然還要狡辯!”他突然頓了一頓,而後高喝道,“來人!”
隨着他的喝令,幾個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漢立刻從門外奔了進來,紛紛彎腰行禮。而剛剛尚能保持安靜的茶馬司諸吏全都露出了驚懼的神色,嗡嗡的議論聲再也無法止歇。
“高帥!”商雲浩只來得及叫了一聲便被一陣不容置疑的吩咐止住,頓時面如死灰。
“先將這個惹出事情的傢伙拿下!哼,居然如此膽大包天,那就不可能只幹了這麼一樁!吩咐府衙中最得力的差役嚴加拷問,務必問出所有情由!我倒要看看,這茶馬司究竟黑到了什麼程度!”
聽到這裡,商雲浩怎還會不知大勢已去再無幸理,可是,出於本能的掙扎←也不知從哪裡涌出來的一股勇氣,竟突然霍地向前兩步,厲聲喝道:“住手!”
見那幾個彪形大漢拖着那個已經癱軟不能動彈的小吏大步往外走,絲毫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商雲浩頓時更急了。“高帥,茶馬之政之前雖屬成都府路轉運司,但朝廷先前剛剛頒佈法令,各地茶馬司統歸都大茶馬司管轄。地方官不得插手!高帥乃是朝廷委任的帥臣,怎可知法犯法?”
“好一張利口!”高俅見商雲浩面色通紅口氣強硬,隨即冷笑了一聲,“我奉聖上旨意統管川陝四路所有軍政民政,難道管不得你小小一個茶馬司?還是說你這裡頭貓膩太多※以外人查不得?我今日便偏偏要查一個水落石出,來人。給我調忠勇軍一營進城,封鎖整個茶馬司衙門,不許有任何人出去!”
“得令!”
這一次不等商雲浩開口,下頭一羣小吏全都炸了,他們往日固然是懦弱貪財,可到了這性命交關的節骨眼上,所有人都紅了眼睛。門口一時間被堵了個嚴實,那個想要出門傳令的差役竟無法出去。而兩個機靈的小吏已經衝出了門,要知道。高俅此行帶的人並不多,只要暫時拖住一時,說不定就會有辦法,所謂狗急跳牆不外如是。
“爾等想要違抗本官?”高俅的語氣中已經帶上了森然冷意,要知道,大宋官場上下之分雖然較鬆,但當面違抗一個帥臣還從來沒有發生過,此時此刻,他的心底已經冒出了重重殺機。
“並非下官有意違抗大人,而是大人不在其位就不該謀其政!”商雲浩忖度橫豎狠狠得罪了高俅。膽子突然也大了起來。“下官這個茶馬司提舉雖小,但也有上折言事之權,高帥如此越俎代庖擅自插手,下官也可具折彈劾……”
“哈哈哈哈!”不待商雲浩說完,高俅便突然大笑了起來,那種隱含其中地怒氣誰都能夠聽得出來。“你認爲聖上是會聽你的一面之詞,還是會信本官的話?”
依照大宋律法,貪賄固然罪不至死,但是,挑起邊釁或戰事卻是罪不可赦,因此商雲浩唯一害怕的就是萬一起了亂子,而高俅把這次的罪名完全推在他身上,這樣他就沒有任何活路了。此刻,他一鐵心寸步不讓地回頂道:“只要下官地摺子能夠比高帥早到京城一日,政事堂諸相公定然不會坐視!高帥,此事可大可小,你爲何要苦苦相逼!”唯今之計,他已經把希望完全寄託在了京城的靠山身上。
“看來本官起初還真是小覷了你。”高俅漸漸緩和了語氣,但嘴角卻流露出一絲深深地譏誚之色,“這麼大的紛爭你居然說可大可小,看來你手段不小啊!”
“漢夷衝突歷來有之,無論朝廷還是那些蠻夷都不會在乎,只要厚加撫卹,此事便可消弭於無蹤。”商雲浩誤以爲高俅準備妥協,心中不由大喜,“高帥若是能撒手不管此事,下官等必定會善加處理,決不至於惹出任何麻煩。”
“好,好!”高俅一連道了兩個好字,臉色漸漸冷了下來,口中猛地蹦出了幾個字,“諸衛何在!”
下一刻,剛剛還死死堵住了門的一衆小吏紛紛跌倒,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羣戎裝甲士,這不由使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面對那些煞氣十足的兵卒,連剛纔態度強硬的商雲浩也是勃然色變,更不用說其他人了…也搞不清楚,茶馬司裡怎麼會突然冒出來這樣一隊軍人。
“看來本官的未雨綢繆並不是多餘地。”高俅曬然一笑,這才向門外喚道,“程大人,剛纔的事你應該都看到了。”
“想不到下官久未到西南查訪,竟會有這樣的膽大妄爲之輩,居然敢威脅朝廷主官!”程之邵滿臉怒容地走了進來,微微向高俅一躬身道,“下官管理無方,還請高帥恕罪!”
“程大人無須自責,你一人兼顧西南西北,分身乏術自不必說,何必把這些人地罪過攬在身上?”高俅欠身答禮,這才掃視了一眼底下的衆人,“你們不是說本官無權處置你們麼?程大人這個都大提舉已經來了,你們還有什麼話可說?”
一看到程之邵,商雲浩便知道什麼都完了。此時他方纔醒悟到,高俅並不是一時激憤方纔拿茶馬司開刀,而是早有準備,否則又該怎麼解釋應該在西北督辦茶馬之政的程之邵出現在這?他慘然一笑,無力地耷拉下了腦袋,全完了,這下真的全完了!要是早點服軟認輸,說不定還能有一條活路,但在說了那麼多過分的話之後,他已經什麼希望都沒了。在他旁邊,那一羣小吏也紛紛跪倒在地,一時間求饒聲和訴苦聲此起彼伏。
高俅不耐煩地吩咐一衆軍士將所有人都帶下去看押,然後才苦笑着對程之邵嘆道:“按照這個情形,恐怕黎州茶馬司上下要整個空缺了。”
“一幫蠡蟲!”程之邵想到自己當初從三司查出鉅額虧空時的情景,不由搖了搖頭,“我一心想爲朝廷籌集軍費戰馬,卻仍難以避免這種囊蟲。唉,換一批人,又有誰能擔保這些人就一定是好的?只怕循環往復,一批比一批盤剝得更厲害。我當初革除黎州買馬之弊,故而上下讚賞,其實真正的弊政並不在政令,而在於行使政令的人啊!”
“程老說的是。”高俅也爲之沉默了,當初王安石變法的時候,其初衷固然是富國強兵,可結果卻因爲底下一羣如狼似虎的官吏,將大好的局面硬生生葬送,民間怨聲載道,百姓苦不堪言,說來說去,歷朝歷代從來沒有解決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吏治。“我朝向來不殺士大夫,小民百姓偷盜數貫就是死罪,而那些官員縱使貪賄百萬也能留得活命,唉!”
程之邵倒從來沒有想得那麼深遠,身爲士大夫的他一直認爲不殺士大夫乃是本朝仁政,萬萬沒想到高俅竟會有這樣的評語,此時不由微微皺眉。本着和蘇軾的關係,他很想開口提醒幾句,但話到嘴邊卻又吞了下去,最後只是輕聲嘆道,“伯章你想得太多了。”
茶馬司衆人雖然盡皆拘押,但善後的工狀並不輕鬆。由於高俅持有趙佶的聖旨,因此在查看茶馬司所有官吏的家產時並沒有遇到太大困難,只是其中數目分外驚人。以商雲浩爲例,三年的提舉官當下來,家產超過五萬貫,而其他吏目也往往有超過萬貫的家財地產房屋,究其根本,都是從茶馬互市上頭偷偷揩油的結果。就連程之邵這個主管茶馬事多年的老人,見此情形也有幾分驚訝。最後統計下來,光是這些人貪沒所得的不義之財,總計就有三十萬貫之多。
大約是西南之地漢夷衝突異常頻繁的緣故,撫卹死傷的工作進展得異吵利,其中很大的原因卻是由於高俅的大方。往常官府雖也有撫卹,但往往遭到各層官吏剋扣,到了百姓手中根本所剩無幾,而高俅此次命金堅親自每家每戶上門發放撫卹,自然是人人滿意,也稍稍緩解了幾分失去親人的悲慼。
但是,對於那幾個殺人的夷民,高俅卻感到難以處置。只看這些人一言不合便動手殺人的悍勇,他便足以斷定這些人的部族都屬於並不開化的那一類。果然在詳細盤問之後,他得知這十幾匹馬是那個只有五六百人的部族的全部財產,所以纔會在衝突中表現得如此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