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態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讓高俅倍感壓力,不過,在走對了剛纔那一步的情況下,他的自信心又足了三分,因此,在最初傾聽澄心那個在現代電視劇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老套故事時,他甚至還分出了一縷心思考慮哲宗趙煦的想法,但很快,他就被那股獨特的哀愁憤恨語調帶了過去。
“我出生在一個很偏遠的村莊,雖然那裡只有寥寥幾戶人家,但日子卻很平靜,很快,娘又給我添了一個弟弟。爹爹種地娘紡紗,我和弟弟就幫着幹一些家務活,一家四口的日子過得雖不富足,但非常快樂,直到我十一歲那一年,噩夢降臨了!”只是一剎那,澄心就從往事的回憶中清醒了過來,目光中充滿了深切的仇恨。
“一夥來歷不明的強盜突然洗劫了村莊,一應成年人都被殘酷殺害,包括我的父母在內。我們這些尚未長成的孩子,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家人在自己身前哀嚎死去,爲了弟弟,我甚至連選擇死的權利都沒有!我還算幸運,由於那時我已經出落得楚楚動人,那強盜頭子爲了能把我賣出更多價錢,保住了我的清白,而後以三百貫把我賣給了一個商人。而其他的男童則被低價賣給人家爲奴,女童則被糟蹋了之後賣入青樓,一個村莊就這麼被抹得乾乾淨淨。”
“那個富商僱了人教我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想要等我成年之時納我作妾,結果,他沒等到那一天就突然暴死。那之後,我被家裡那位大娘趕了出來,輾轉流落到了京城,遇到了玲瓏和月色,接着又靠着美色才藝享譽青樓楚館,也不知應付過多少男人,最後,竟讓我遇到了當今天子!”澄心的眼中水光乍現,隨後又若無其事地轉過了身子,絲毫不讓地對上了高俅的眼睛。
“那個時候,皇后剛剛冊立,但由於這是出自太皇太后的懿旨,聖上非常不滿,所以幾乎日日冷落皇后。他一次偷偷溜出宮遊玩時,偶爾遇上了我,之後的事情你也應該能猜到。雖然他很久才能出宮一次,但每次都會到我這裡坐上很久,有的時候說說閒話,有的時候則會拼命放縱,你也應該聽他說了,只有在我這裡,他才覺得自己像一個天子,像一個皇帝。”
高俅見澄心久久沒有後續,沉默片刻便接口道:“姑娘既要尋找幼弟,爲何不向外懸賞?”從澄心前面的話語中,他知道這個花國魁首並不指望皇帝,因此就隱去了求助於趙煦這一節。
“懸賞?除了能引來一羣騙子之外,這還能有什麼用?”澄心冷笑一聲,目中寒光更盛,“你以爲我沒有試過麼,甚至有人藉此機會假冒我弟弟招搖撞騙,直到我宣稱自己的幼弟已死之後,這些事情才平息了下來。”
“那我又能做什麼?”
“如同蘇學士他們一樣,我也很看好公子。公子如今與遂寧郡王交往密切,其中心思我也不想多問。除了託付公子找尋幼弟之外,我也想在宮外尋找一個依託,萬一他日你能夠成功,畢竟,以色侍君者,色衰而愛弛。”澄心悠然一嘆,這才說出了戲肉之處,“我能夠發揮的作用興許有限,但是,只要聖上親政,目前來說我的話應該還是有一些效用的。怎麼樣,公子是否認爲這樁交易可以考慮?”
這句話一出,高俅頓時怦然心動,不過更多的卻是一股威脅感。一個身份敏感交遊廣闊的女人確實能夠提供很多便利,更不用說她和趙煦的曖昧關係了。然而,另一點值得注意的就是這個女人異乎尋常的直覺,能夠從一個遂寧郡王推測到這麼深入的地步,他不得不考慮一旦事情敗露而引發的後果。
“那麼,姑娘想立幾年爲期?”他還沒有愚蠢到認爲澄心會給自己無限多的時間,因此把問題提在了前頭,“如果到了期限還沒有找到你的弟弟,那事情又該如何?”
“如若是真的無望,澄心也不會過於強求,頂多從此之後再不過問公子和遂寧郡王之事;但如果是公子故意拖延,那澄心也不會輕易罷休的。”澄心笑吟吟地重新坐了下來,彷彿不是在談論自己的事,“從父母被殺的那一日起,我就始終只當自己這條命是撿回來的,所以並不在乎性命。對於我來說,弟弟是最後一個人世間的牽掛,僅此而已。”
權衡利弊,高俅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不管怎麼樣,眼下澄心能夠給他的幫助着實不小,一個周旋於達官顯貴甚至是當朝天子身邊的花魁行首,哪怕是在情報消息方面的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枉論其他。兩人也不會愚蠢到立字爲誓,只是輕輕擊掌就算達成了協議。
見高俅起身意欲告辭,澄心的口中輕飄飄地吐出了一句話:“對了,雲蘭姐姐很想再見公子一面,公子若是哪天得閒,不若到天香樓去一趟,也許能有意外收穫也不一定。”
聽到這句話,高俅腳下立刻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好半晌,他才勉強從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但請姑娘轉告一聲,此事以後再說吧,眼下我實在沒空!”
一路心不在焉,他沿着原路穿越園子上了馬車,結果掀開車簾的一剎那,他卻差點從上面摔了下來。只是一眼,他就看到了絕不該出現的人影。那個明明暴死在小樓前的廚房管事胡明,此時正一臉無辜地坐在馬車裡,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你……你家姑娘這究竟是什麼意思?”高俅登時躍下了馬車,臉色鐵青地對玲瓏喝道,“他不是死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玲瓏掩口噗嗤一笑,竟流露出一股不遜其主的嫵媚風情。“公子多心了,他雖只是藉機演一場戲,但此地卻絕對不能再留了,所以小姐還了他的自由身,請公子隨意安置他就是。”
高俅起先還以爲這是澄心趁機在自己身邊安插人,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不對,畢竟,這種方式不是擺明了要讓自己嚴加提防麼?再聯想到先前澄心在小樓前那一段聲色俱厲的訓話,他頓感眼前靈光一閃,完全醒悟了過來,原來,這心思玲瓏剔透的女人是要故意安自己的心呢。
“玲瓏,你代我多謝你家小姐的好意。不過,也請你轉告他,這些伎倆玩多了沒有好處。”他語帶雙關地警告了一句,這才重新登上了馬車。隨着一陣車輪滾動聲,馬車很快消失在了小巷的深處。
高俅根本不搭理車中的胡明,自顧自地閉目養神,直到發現四周有一種難言的壓迫感,他才疑惑地睜開了眼睛。只是一會兒的功夫,那個剛纔還在自己面前猥猥瑣瑣的傢伙已經完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面目陌生看上去高深莫測的中年男人,一前一後的巨大差別幾乎讓他無所適從。然而,一句話到了嘴邊,他卻硬生生地把疑問吞了進去,靜靜地等待着對方自己拆穿謎底。
足足一炷香功夫之後,胡明才微微頷首道:“很有耐性的小夥子,比那個自以爲是的丫頭強多了。”
僅憑這一句話,高俅便明白了對方不是澄心的人,可如果是這樣,這個胡明又是何方神聖?今天走過這一遭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一向太過想當然了,如今的他就連通曉全局都遠未能夠,更別說掌控局勢了了。
“一個萬乘之君,即便是微服出行也是要做一點準備的,更何況澄心還是一個青樓女子。”胡明見高俅不說話,又甩出了一句重磅炸彈,“她還以爲這件事情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其實,太皇太后一直都派人跟着皇帝,只是都被人導入了歧途而已。”
“閣下不惜自降身份躲在思幽小築爲一傭僕,光是這一份苦心就令人折服。”既然知道對方手裡掌握了全部底牌,高俅的膽子反倒大了,橫豎一天之內經歷無數,他也不怕再鑽出一個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因此態度愈發冷靜,“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