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驚變的消息傳到嚴均耳中的時候,他只覺得腦袋轟然巨震,竟是許久回不過神來。倘若只是後宮有變還好,偏偏是天子官家突然病倒,這對於大軍進兵而言,不啻是當頭一棒。儘管旨意上清清楚楚地寫明進兵宗旨不變,但是,此次西軍六路將領多達五十多人,涉及軍隊三十餘萬,就算他想要進兵,也要看麾下衆將的反應才行。
可是,那都是一些怎樣的悍將!
由於西軍將領大多是世代相襲父子一脈相承,因此,派系之多隻怕也是諸軍之最。每將之下,轄兵馬三四千到萬餘人不等,若是再除去中間的空額,只怕還要稍稍打一個折扣。不過,相比常駐京城附近號稱八十萬的禁軍而言,西軍的戰鬥力至少還能夠保證,再加上歷來諸將爭功,也能創造非同尋常的戰果,因此主帥對此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是,若全力伐夏,這將帥不合的弊病就會全部爆發出來,特別是如今這樣的非常時刻。望着旁邊桌子上那份輕飄飄的旨意,嚴均只覺得肩頭似有千鈞重擔壓着,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想着想着,他不禁將握緊了拳頭,眉頭擰成了一個結。當初之所以將目標定在橫山,是因爲還有時間可以足夠準備,是因爲奪取橫山便能夠方便日後的戰役,現在看來,倘若萬不得已,也許卻不得不重蹈神宗皇帝五路伐夏的舊路子。
奪取了橫山雖然戰略意義重大,但是,對於西夏卻是威懾大於實質。相形之下,當初五路伐夏雖然最終慘敗,但其間聲勢最盛的時候。
夏人卻是深深爲之震動。若是趙佶地病情遲遲未能緩轉,那麼。他很可能不得不兵逼靈州作爲威懾!
他如今擔任的職司是陝西宣撫使,六路兵馬實際上完全歸他指揮,因此,坐鎮延安府的他不得不以戰略地角度統觀全局,前時的保安軍大捷不過是幌子。而真正地重心卻是其後用兵萬餘奪下了銀州。是役,小將韓世忠斬殺了銀州守將,而後又與死士截夏軍援兵,復斬西夏駙馬監軍兀希移。可以說,至此之後,西夏洪州育州皆在咫尺之內,橫山之地十有七八,甚至連興州也在大軍鋒芒所指。
可是,這個戰果卻是在遼國沒有干涉的情況下取得的。倘若遼國致意遣使調和或陳兵邊境,剛剛取得的夏地很有可能便要拱手讓出。這卻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自從神宗年間王韶開熙河之後,朝廷拓邊二千餘里,收復熙、河、洮、岷、疊、宕六州。如今還要加上湟州、西寧州和廊州,可以說,是大宋疆域擴大最廣地時期。倘若不能趁着遼國無暇分心的時候用兵西夏,那麼。將來便再很難找到機會!
“嚴帥!”
嚴均聞聲回頭,見是陶節夫滿面憂容地走進房門,便擡手讓了一讓。和高俅一樣,他也是年少而居高位,因此平時面對諸將並沒有刻意擺出太大的架子,若不是在城銀川寨一役上頗有建樹,恐怕那些人至今也不會服他。正因爲如此,對於本是受蔡京舉薦而爲延帥的陶節夫,他一向保持着相當的禮敬。
“朝廷突然發生這樣的變故,是不是應該暫時先看看風向再行進兵?”陶節夫最近十幾日都沒有收到蔡京的信,心中不禁有幾分惴惴然,“倘若西夏趁我國朝中有變,趁機連同遼國反客爲主大舉來襲,那麼後果很可能不堪設想。”
嚴均示意陶節夫坐下,這才說道:“陶大人,先前急報之後,朝中正式旨意已經到了,原定進兵目標不變。”
“什麼?”
“正因爲未曾防到我國在天寧節前夕進兵,所以無論遼國還是西夏都沒有準備。而倘若此時止步不前,那麼,遼國必會認爲聖上情況不妙,屆時派使節前來調解的時候,一定會趁火打劫,讓我們歸還佔據的所有西夏之地!陶大人,這些堡寨大多是在你的指揮下,一座座無比艱難地從夏人手中奪回地,莫非你要拱手讓人麼?”
“我當然不希望接受遼國的調停,可眼下的局勢……”
“陶大人,眼下地局勢並無任何危險,反而相當的有利!”嚴均不容置疑地打斷了陶節夫的話,一字一句地道,“我甚至可以說,只要西北能夠連傳捷報,無論是遼國或是西夏都會對聖上的病將信將疑,更有可能認爲這是我國放出地假消息,於是更不敢輕舉妄動!我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怎能因爲京中變動延緩進軍?”
陶節夫身爲文官,自然很容易明白這些道理,再加上嚴均給他看的乃是確確實實的進兵旨意,不僅蓋有玉璽,同時還有政事堂的簽章大印,他自然是再無懷疑。但是,對於各路將領,他卻仍舊有着深深的疑慮。
“嚴帥,不知此次宣撫司的都統制,你準備委任何人?”
“不瞞陶大人你說,此事我也考慮過多次,但如今仍未最終拿定主意。”嚴均輕輕揉了揉眉心,隨後臉色漸漸凝重了下來,“西軍之中勇將衆多,各有各的威名,用誰不用誰,甚至每一道隸屬關係,都很可能引來衆人的非議。本來我是屬意折可適的,不過他如今既然擔任渭帥,不可輕離,所以只能從其他人當中選。”
“折家將威震西陲,多半彙集於府州折克行麾下,折可適雖然是旁系子弟,卻能夠讓聖上信任,論理原本是可以勝任的。”陶節夫微微點頭附和道,“不過涇原路乃是要地,折可適身爲渭帥,確實不可能擔當都統制。”“所以,我屬意涇原路都總管郭成。”嚴均突然直視着陶節夫的雙目,好整以暇地問道,“不知陶大人認爲如何?”
陶節夫立刻愣了:“郭成……是不是年紀太大了一些?”
“郭成戰功赫赫,與折可適齊名,應該可以擔當此重任。年紀大一些不要緊,若不是他,恐怕也難以鎮得住人。另外,原知西寧州高永年已經解職,如今有命調至鄜延路軍前使用,我想留一員統制官給他。他雖然莽撞了一些,但是豪俠之處卻是非比尋常,戰時必定能夠派上用場。”
雖然心裡着實泛起了嘀咕,但陶節夫最終還是沒有反對,說實話,這也沒有他反對的餘地。畢竟,蔡京前一次來信的時候,還千叮嚀萬囑咐地示意他不可擅作主張,不可居功自矜。
見陶節夫離去,嚴均在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氣。其實,他心目中最合適的人選不是郭成,而是种師道和姚雄。只不過種姚兩家之間一直都在明爭暗鬥,雖然這兩年頗有消停,真正上戰場時卻未必能夠融洽相處。
而种師道剛剛自文階轉武官,驟然當此重任也不太合適。如今非常時刻,用兵當以穩字取勝,也只能先這樣了。
對於京城來說,西北的報捷文書無疑是最大的喜訊。前時在趙佶剛,剛病倒的時候,高俅便命人宣揚保安軍大捷,如今聽得下銀城更是喜出望外。大宋在西北對羌人連戰連勝是一回事,對西夏連戰連勝又是另一回事,更何況,這是在民心頗有不穩的當口傳來這個捷報,正好可以解燃眉之急。
果然,消息傳出之後,原本還賴在京城不走的西夏使團立刻準備行裝上路,臨走時還不忘丟下了幾句色厲內荏的威脅,但終究還是沒能和遼國使團通氣。而原本正在爲趙佶的病倒而幸災樂禍的遼國正使耶律隆業則是驚疑不定,要知道,大宋用兵向以謹慎爲先,斷然沒有皇帝病重而不去下詔外邊的將帥持重用兵的。於是,疑神疑鬼的他立刻會見了負責招待他的宋國官員,在什麼也沒問出來的情況下,遼國使團也隨後上路。
“這麼說,銀城大捷了是嗎?”
雖然只是病了數日,但趙佶的眼睛已經深深凹陷了下去,人也顯得很沒有精神。不過,在聽到最新戰報的時候,他還是露出了一絲欣慰的喜色。”不錯,照這樣下去,橫山一帶盡收囊中是指日可待的事,不過,需得防範遼國。伯章,那邊預備好了嗎,這個時候若是再不出手,怕是遼國的使節馬上就會來了!”
高俅和蔡京進福寧殿之前就招來醫官細細盤問過,知道這幾天趙佶時睡時醒,病情並沒有多大起色,因此不免都是憂心忡忡。此時聽到趙佶開口相問,高俅連忙振奮精神,自信滿滿地答道:“聖上放心,遼國那邊已經有了消息,很快,渤海便會有大動亂。除此之外,女真那邊也同樣會有動靜。只要那兩邊一鬧,遼國使節就算來了,也未必能合夏人心意。”
“那就好。”趙佶長長舒了一口氣,然後便閉上了眼睛,“總而言之,戰事便託付給你們了,你們先退下吧。”
直到寢宮中重新恢復了寂靜,一個小黃門方纔在趙佶耳邊低聲稟報了兩句,隨後,趙佶便突然睜開了眼睛,淡淡地吩咐道:“把他帶進來。”
不多時,一個人影便進了寢宮,伏地行禮之後方纔開口道:“臣拜見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