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聞言一個激靈,一雙眼睛緊盯着雲蘭,見其不似在開玩笑,他只得用嘶啞的聲音詢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雲蘭不以爲意地站起身來,在房中來來回回踱了幾步,這才悠然道:“那一日我匆匆忙忙救下了你,也沒注意身後有人跟隨,結果,人家就發覺你到了天香樓。若是平時也就算了,只可惜如今恰好不是時候,你在師母過世的當口被人發現在青樓尋歡作樂,你說世人會如何看你?想必如今城裡也傳得沸沸揚揚了,堂堂蘇門弟子竟罔顧禮法,你說事情是不是很嚴重?”
大驚之下,高俅只覺五臟六腑充斥着一股難耐的熱流,喉頭瀰漫着一股難言的腥味。終於,他再也剋制不住自己悲憤的情緒,一口鮮血嘩地一聲噴了出來,濺得地上四處都是。僅僅是這麼一會的功夫,他就再也難以支撐下去,軟軟地躺倒在了牀上。
見此情景,猝不及防的雲蘭不禁發出了一聲驚呼,連忙呼喚使女去請大夫,自己卻再次坐在了牀頭髮怔。望着雙目緊閉的高俅,她不自然地用絲帕擦去其嘴角的一絲血跡,悵然長嘆道:“你這又是何苦!”
呆坐了小半個時辰,突然,她聽到外間響起一陣喧譁的吵鬧聲,眉頭當即緊緊皺起,略一思忖便掀簾走了出去。緩步走到二樓欄杆處,她就見一個面容憔悴但年輕英俊的公子正和老鴇吵吵嚷嚷,聲音幾乎要掀翻整座天香樓。
吵鬧的正是蘇軾的幼子蘇過,這幾天聽多了外面的閒言碎語,他實在按捺不住心頭怒火,好容易才通過有心人透露的消息輾轉找上了天香樓:“高俅在哪裡,讓他出來見我!父親母親待他有如親子,他居然在這個時候眠花宿柳,究竟還有沒有良心……”
“蘇公子,蘇公子你聽我說!”那老鴇見不少樓上的客人都被驚動了,心底只得大嘆倒黴,“高公子是雲蘭帶回來的,他……”
“他如今就在我的房間裡,那又如何?”雲蘭毫不客氣地接過話頭,自樓梯上盈盈走了下來,“怎麼,蘇公子是來興師問罪的麼?”
蘇過往日和雲蘭也曾經有過交往,可此時此刻,他哪裡還記得當日纏綿的風情,一雙噴火的眼睛死死盯着雲蘭,彷彿要將眼前玉人生吞活剝一般。“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勾引了他!伯章往日從不上花街柳巷,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如此糊塗,你,你快把人交出來!”
雲蘭本還想說出事情真相,聽了這幾句話後,她心下頓時勃然大怒。可是,她成天在風月堆裡鍛煉出的涵養豈是等閒,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她不怒反笑道:“好啊,既然蘇公子已經到天香樓來耍威風,我又豈能不交人?只是不湊巧得很,高公子這幾日疲累過度,怕是一時半會也下不來的。”
“你……”
蘇過狠狠瞪了雲蘭一眼,不由分說地往樓上衝去,腳下沉重的步子把樓板踏得嘎吱作響。就在他登上二樓之時,雲蘭的房門終於被人推開了,一個男子踉踉蹌蹌地衝了出來。只一個照面,蘇過便認出了那個腳步虛浮臉色蒼白的人影,那不是父親的最後一個弟子,往日和他交情最好的高俅高伯章又是誰?
“叔黨!”高俅適才朦朧聽見外面有動靜,再加上雲蘭又不在身邊,這才勉強掙扎着出來看個究竟,孰料竟會看到蘇過。
“伯章,你好……你好!”蘇過自以爲看到的是一個縱慾過度的高俅,因此心頭怒火一發不可收拾,“我先前還不信那些坊間流言,一心以爲那是虛妄之辭,想不到你竟然真的如此無情無義,算我看錯了你!”言罷,他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根本沒注意背後高俅青中帶白的臉色。
聽到昔日友人竟說出如此嚴苛的言語,高俅只覺眼前一陣發黑,幸虧用欄杆支撐住身體纔沒有一頭栽倒在地,但心裡已是痛得如同刀絞一般←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所謂的衆口鑠金三人成虎竟真的如此可怕,蘇過僅僅看到一點不盡不實的表象,就完全認定了流言的真實。
“你給我站住!”
就在蘇過前腳將要踏出天香樓門檻的一剎那,適才始終冷眼旁觀的雲蘭終於發話了。“蘇公子真是好大的威風,無情無義,難道你們這種官宦公子哥兒就有情有義了麼?”她三步並兩步衝上樓去,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把膀大腰圓的高俅架了下來,當着衆人的面撕開了他的衣襟,頓時露出了其前胸後背的累累傷痕。
“看到了沒有,我雲蘭帶回天香樓的是一個重傷將死的高俅!”她冷冷環視着一幫看熱鬧的閒漢和神態各異的客人,一字一句地道,“人家說青樓女子重利輕義,如今看來,倒是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傢伙更令人不齒!”她彷彿沒看見蘇過愕然的表情,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好了,該看的你蘇公子也都看到了,現在可以滾了!從今往後,天香樓不歡迎你這種胡攪蠻纏的人!”
蘇過神態複雜地瞥了高俅一眼,想要開口說些什麼,最終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此時此刻,他滿腹都是疑惑,任事先想象過諸多可能性,但他卻無法聯想到雲蘭所說的事實上。末了,他狠狠地一跺腳,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崇慶宮中,剛剛經歷喪妻之痛的蘇軾站在高氏榻前,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起初他還不知道這位已經歸政的太皇太后爲何要急着召見他,但當他看見殿堂中那些行色匆匆臉露焦急的太醫時,他頓時什麼都明白了。倘若在痛失愛妻的當口,太皇太后再遭遇什麼不測,他實在無法確定自己能夠撐得過這雙重打擊。
“是蘇卿家麼?”高氏勉強睜開了眼睛,見蘇軾一臉怔忡地站在身前,不由露出了一絲歉意的微笑,“老身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召見你,無奈這身體不中用了,所以……”
“太皇太后!”蘇軾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高氏對他有知遇之恩,哪怕是當年他被神宗皇帝貶斥時也不例外,正因爲如此,他們這些舊黨中人無不對這位太皇太后抱有十萬分感激。“微臣雖然喪妻,但畢竟是朝廷官員,絕不敢因私廢公。”
“老身知道你是個純臣。”高氏斜倚在牀上,疲憊地點了點頭,“老身的病拖不過今年了,況且官家也已經親政,他日如何不是我這個老太婆能說了算的。你雖然曾爲帝師,但畢竟是在老身面前十分得用的人,哪怕他人能倖免於難,官家也很難容得下你,少不得要將你貶謫地方,說不定還是嶺南蠻荒之地≌卿家,要是當初老身用你的建議,稍稍對那些新黨中人寬大一些,也許事情也不會落得如今的地步。”
蘇軾知道高氏只是有所感慨,當下只是默不做聲←們彼此都很清楚,名義上高氏已經歸政,但僅僅是這些天,無數道指令正通過崇慶宮發到朝廷各處,一旦高氏真的故去,那麼,一場風暴就要開始了。
“對了,蘇卿家,老身聽聞有流言說你的弟子高伯章這些天行爲不檢?老身看他雖然年輕,卻不是那種不識輕重大體的人,怎麼會如此糊塗?抑或是說,根本就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提到這個問題,蘇軾只覺心中苦澀萬分,他自然希望事實是後者,但是,在高俅久久沒有出現的情況下,他唯有盡力遮掩而無法還擊那些坊間的流言蜚語。此時此刻,他只能在心中無聲無息地吶喊道:“伯章,你究竟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