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王氏意料的是,李格非聞訊後並沒有勃然大怒,而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出於韓琦門下,以文章受知於蘇軾,一向都是士林中頗有名望的文學之士,然而,此時此刻什麼都比不上女兒的終生。若非他當日一病而耽誤了女兒的婚事,哪裡又會橫生枝節鬧到如今的地步?妻子氣急之下說要退婚,可是,這退婚壞的不僅僅是趙家的名聲,就連女兒也會反受其害,到了那時,恐怕就真的難辦了。
“夫人,退婚之事就先不要再提了。明誠縱有再多不是,看在他對清照還是真心的份上,便先罷了吧,婚事暫且再推推。我看經此一事,清照也許會心灰意冷,你這個作母親的不妨多多開導,或是讓她出去散散心。唉,說到底,還是我當年耽誤了她……”
王氏起初還心有不甘,但是,她終究還是明理人,細細深思之後也知道退婚不過是一句氣話。女兒已經二十出頭,一旦退了趙家的婚事,將來不見得能有更好的人選,可是,按照趙明誠的性子,就一定是良配麼?不過,當聽到丈夫自責的語氣時,她卻感到心中咯噔一下,連忙勸解道:“你怎能這麼說,清照當日是一片孝心,如何能夠預見到如今的光景?你自己都在病中,就不要操心這麼多了。”
“兒女的事情,我這個當爹爹的怎麼能夠不操心?”
李格非苦笑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突然,他似乎想到一事,隨即開口問道:“對了,我看了你的信,聽說清照和高相公的長千金頗爲有緣,還認了師徒名分?”
“是有這回事。”提起這個,王氏緊繃的臉色便和緩了下來,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那個孩子很討人喜歡,我看着竟是和清照小時候像得很,過目不忘不說,性子又是極好的。再說高相公和高夫人都爲了此事登門,我也就允了。本意是讓清照亦師亦友地教導着,誰知高相公執意不肯,硬是先行了拜師禮,還說等到嘉兒大了之後再正式拜師。請親朋故舊一起觀禮。唉,只可惜高相公去了東南,否則,若是有嘉兒在,興許能夠讓清照有所安慰。”
“原來如此。”李格非閉目沉思了一會,旋即便睜開了眼睛,“這樣吧,我有一個遠房表弟陳煥家在杭州,他如今在京城爲秘閣修撰,我去和他說一聲。就讓清照去東南散散心。正好在陳家住上一陣子。如此她能夠見到高相公的千金,興許過一些時日也能夠解了心結。再者,此次隨高相公去東南的還有不少新科進士。我聽說其中有不少才學出衆人品不凡的,而江南向來是人才俊傑迭出,若是可能……”
王氏聞言先是露出了幾分不可思議,隨即便覺一喜:“老爺,你的意思如…”
“我沒什麼意思,這種事情還得看緣份地!”李格非臉上的苦笑更濃了些,兩鬢的斑斑白髮在搖曳的燭火下異常醒目,“你也知道,我朝向來是娶媳容易嫁女難,清照已經耽誤不起了。若是真的能夠……唉〉實話,趙家如今乃是宰相之家,誰知會有這樣的變故。”
過了幾日,李府用一輛嚴嚴實實的馬車將小宛送到了趙府,同時還送去了李格非的親筆信。看了李格非地信,趙挺之不由長長噓了一口氣。既然他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他自然不好再厚顏催促李家完婚,於是,兩家的婚事便無聲無息地冷寂了下來。
休養了半個月後。李格非再赴河北,而李清照在幾個僕婦和家人的陪伴下登船南下,王氏則留在家中教導稚兒。儘管趙李兩家都把消息捂得極緊,但總難免有些流言蜚語散佈了開來,只是,這些話自然傳不到離京而去的李清照耳中。
京城發生的這一切高俅全然不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句話在眼下這個時代還沒有流傳下來,和江南其他的城市相比,杭州雖然已經是頗爲富庶,但是,比起盛極一時的東京開封府還有頗大的差距。不過,由於水路陸路都極爲方便,此地便成了江南商人云集之地,論起熱鬧卻也是不同凡響。
當了大半個月的撒手掌櫃,高俅卻已經漸漸摸清了一些情況。和他事先了解地差不多,大宋官員向來有南北對峙地情況,由於東南以及四川士林的逐漸崛起,使得北方士子在科考中並不具優勢,當然,還不到明清那樣懸殊的情況就是了。不過,由於太祖立國便是以北統南,崛起地大多是北方的家族,因此南方的家族雖然富有,但是在官場上卻尚未形成一脈相承的勢力。北地有相州韓氏、有府州折家將,有山西姚種兩個將門世家,還有不少世家大族,而像這樣顯赫的門庭,南方則並不多見。
東南是整個大宋的糧倉,也可以說是整個大宋最安定的土地。但是,派人在各處明察暗訪的結果卻讓高俅大失所望。怪不得人說大宋乃是當時世界上最繁榮的國家,擁有當時最燦爛的文化以及最先進地技術,其人民卻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苛捐雜稅如牛毛,此話誠然一點不假〉是勸農桑,但農有丁稅,桑有砂,號召人們養馬,但馬還有馬稅,總而言之,不管是小民百姓幹什麼,一個稅字便當頭壓了下來。一旦遇到災年,交不出租子而流離失所的佃戶更是不計其數,故而大宋的廂軍年年龐大,根本裁撤不掉,這正是量出爲入的稅法最大的弊病。國庫雖然支出龐大,但是,並非是真的沒錢,而是這個時代的人雖用禁榷作爲斂財之術,但在根本上,卻只是斂財,而沒有生財的概念。
所以,高俅感到肩頭的擔子沉甸甸地。要知道,趙佶已經發了狠,特許他可以使用東南府庫常平錢取利。這雖然是權宜之計,但是,一旦失敗,他知道不僅是彈劾可能紛至沓來,更有可能會使得仕途從此嘎然而止。因此,在調查的時候,他半點都不敢馬虎。
雖然他一向爲人隨和,但是,身爲高官卻隨意接見商人卻不能成爲慣例,所以,這幾日在外頭奔忙的便都是吳廣元和金堅兩個幕僚的事,而被他拐騙來的李綱也是忙得不亦樂乎。李綱本就是無錫有名的士子,在江南士林也頗有同好,此次一到杭州便先去見了一幫舊友,不費多大功夫便又爲高俅找到了一幫子人。於是,那些官員根本是應接不暇,最後索性就不再派人跟着。
除了這些人之外,連家父子也在代替高俅奔走於各海商之間。這個年頭還不存在皇商的名頭,但是,在東南經營多年,明眼人哪裡還會看不出連家和那些當朝貴胄的聯繫,因此自然是個個羨慕,幾乎全將這父子倆當成了座上客。但是,一聽他們的要求,人人都是面露難色。
在杭州巨室陳家的府上,連烽便正在遊說此地炙程伯謹。不過,無論他怎麼說,陳伯醬依舊沒有鬆口。
“連公子,並非我不信你。你們連家能夠在數年之內成爲江南有數的大家,我自然是知道輕重。”五十出頭的程伯謹並沒有在連烽面前倚老賣老,但是,口氣卻絲毫不動,“造出更大更好的海船不是問題,只需重獎工匠,自然能夠做到,朝廷一旦褒獎,則我們的生意也會越來越好,這都是應有之義,不在話下。但是,海圖的事事關重大,我無法輕易應承。”
“程老,我也知道海圖乃是各家不知花費多少代價方纔摸索出來的,所以,我和家父商量之後,認爲既便是有厚賞,獻海圖於朝廷對我等海商也確實有爲難之處。”雖然不到三十,但連烽在程伯謹面前卻鎮定自若揮灑自如,此時見對方面有所動,他便趁熱打鐵地道,“所以,此事我本就是想徵詢程老的意見。須知我等雖然於北於南都有貿易往來,卻只是民間,不入大雅之堂。兼且朝廷每每查禁流出的銅錢,卻也爲我等帶來了頗大的麻煩,不知程老認爲是也不是?”
查禁銅錢四個字入耳,程伯謹的臉色頓時有些不太自然。但凡東南沿海的商人都知道,與其販運貨物前往海外,還不如裝滿一船的銅錢最爲划算。十萬貫的錢能在國外換來二十萬貫的貨物,運到國內翻手又可以成爲四十萬貫,還有什麼買賣能夠比這個更有利?只是,這是朝廷一直嚴令禁止的事,如今只是不曾嚴查,倘若真的追究起來,自己卻還是真的討不了好。只是,當着一個後生的面服軟,這卻是萬萬不能的。
他立刻板起了臉,冷笑一聲道:“怎麼,連公子莫非願意替官府越俎代庖不成?”
“程老笑話了,連某一介晚輩,怎敢如此?”連烽微微一笑,隨手放下了茶盞,“我只是想說,我輩商人的錢來得雖然容易,但是,卻比不過朝廷的政令。當日我連家不過是區區泰州商賈,如今卻能夠用區區四五年在江南鉅商中佔據一席之地,靠的自然不僅僅是財力不是麼?程老,和人家福建海商比起來,我江南海商並不佔優勢,莫非你連這送上門的好處,都願意拱手讓給別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