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事先已經有所準備,但是,當一腳踏入福寧殿時,高俅仍舊深深吸了一口氣。殿中諸人他一多半都不認得,但是,這並不妨礙他認出這些人的身份。畢竟,除了戰戰兢兢站在最下手的錢勰之外,身着官員服色的便只有三人,不是章惇曾布蔡卞還有誰?
“臣高俅叩見聖上,叩見太后!”見御座旁邊的向太后臉色平和,他便知道今次得了這位皇太后大力相助,心中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
趙煦的目光在三個大臣身上一一掠過,最後才落到了高俅身上:“高俅,朕且問你,開封知府錢勰可曾對你用刑逼供?”
“回稟聖上,不曾。”高俅實事求是地答道,一瞬間,他瞥見曾布臉色微微一變,立刻補充道,“錢大人曾經說過,微臣的事情極可能是遭人誣陷,他只是奉命行事,但微臣乃是官身,他不敢爲此壞了朝廷法度。”
“很好。”趙煦的口中惜字如金地迸出兩個字,纔要再出言詢問時,剛剛趕去章府提取證據的兩名禁衛匆匆奔了進來,跪地獻上了一封密函。
“啓稟聖上,章府幾個家人證實。數日之前的一天晚上,確實有人翻牆闖入章府,而後沒說幾句話便斷了氣。我等在章府花園中找到了屍體,但並未查到任何可證明身份的物件。”一個禁衛原原本本地奏報了章府事宜,另一個禁衛便緊接着說道,“臣去過遂寧郡王府查探,王府所有職事人一個不少,並未有家人突然失蹤。至於高俅家中也是未曾短少一人,沒有找到和章府那具屍體匹配的東西。”
趙煦聞言,臉色更是鐵青得可怕,他示意身旁內侍取過信函,很快一目十行地瀏覽了起來,末了重重一掌拍在了扶手上。“真是好大的膽子!”
見一干臣子人人噤若寒蟬,趙煦又將信箋遞給了向太后,臉上早已是勃然大怒:“太后應該見慣了十弟的字,您看看,別人給他編排了怎麼一個罪名!”言罷他恨恨瞪了章惇一眼,冷冷地責問道,“章惇,朕倒是沒想到,你身爲宰輔竟會如此輕信!如此興師動衆,難道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麼?”
“這確實不是十郎筆跡,但卻仿造得足以以假亂真。”向太后又驚又怒,不自覺地捏緊了手中信箋。“究竟是何人如此處心積慮步步算計?”
章惇知道曾布向來和自己面和心不和,而蔡卞在這種時候也惟有明哲保身,因此根本不指望有人爲自己辯白←一面慶幸自己事先做好了萬全準備,一面從容不迫地奏道:“聖上,元祐奸黨的禍害您不是不知道,而高俅雖爲蘇門棄徒,安知不是那些人的苦肉計?微臣當初接到這密函時,就是因爲擔心遂寧郡王年紀太輕而遭奸人利用,所以才着錢勰暗地查明,又暗地另派人調查密函真假,甚至已經準備好具折上奏,誰知現在……”
“現在才知道密函是假的,真是笑話!”趙佶一連蒙受了幾天委屈,此時再也無法忍下心頭怒火,竟突然插話嘲諷道,“章大人,伯章和孤王的交情聖上和太后都知道,你這分明是含沙射影!伯章,你大可當着所有人的面回答他,你和蘇軾如今可還有往來?”
“章大人,若是換作你因爲一場身不由己的事故而被逐出門,你是不是會冒這麼大的風險幹這種勾當?”高俅見章惇口口聲聲地把自己往舊黨餘孽那一條線上引,立時更加坐實了自己事先的懷疑,看來,章惇早已經屬於趙似朱太妃一黨了。“聖上親口賜我出身,此等恩德有如再生父母,我高俅又豈會忘恩負義到設計童謠讖語?”
“夠了!”趙煦只覺心煩意亂,顧不得向太后就在身側,他突然怒聲咆哮道,“你們都看看自己是什麼樣子,這哪裡還有御前奏對的禮儀體制,和市井罵街有什麼兩樣?章惇,朕限你一個月之內追查出這密函的來處,以求將功贖罪!高俅,此事你也不能完全脫了干係,就着你暫歸章惇調遣,務必協助查出事情真相!錢勰,你身爲開封知府辦事不利,一個月之內若是還不能查出謠言源頭,你這個知府就不用當了!十弟,你這幾日也受了委屈,好好在府中休養,朕會讓醫官去爲你好好調養。”
向太后聽得這一番處置,面色不由稍稍一凝,轉眼又恢復了平時那種波瀾不驚的神態。“官家說得極是,身爲朝廷官員便當盡心竭力,此番惹出的事端還得由你們自己去收拾。不過,章卿家你記住,不要隨意用元祐黨人的名頭陷人入罪,否則國法絕不容你!”說到最後一句時,她的語氣突然變得無比嚴厲。見廷下羣臣皆無話,她這才意興闌珊地向趙煦說道:“今日便到此爲止吧,讓十郎陪我回慈德宮。”
一場小朝議終於在僵硬的氣氛中得以結束,儘管曾布和蔡卞兩人只相當於陪客,但看到往日不理朝政的向太后突然爆發出如此氣勢,他們暗地裡還是忍不住竊竊私語了一陣。反倒是首當其衝的章惇仍舊一副神態自若的樣子,甚至還有心思和錢勰玩笑了幾句,讓這個開封知府大爲驚惶。只有高俅被趙煦單獨留了下來,誰都不知道,堂堂大宋官家究竟有什麼事情要囑咐這個低品小官。
“高俅,你此番好大的面子!”由於殿中只有這君臣兩人,趙煦也懶得旁敲側擊,而是直截了當地點明瞭事實,“不用說朕也知道,十弟入宮都是爲了你,而皇太妃把十弟軟禁在宮中,少不得也是爲了十二弟和你的那點‘恩怨’。”他刻意加重了恩怨兩個字的語氣,譏誚之情溢於言表,“十二弟的爲人朕也清楚,此事雖然怪不得你,但終究因你而起,如今事涉宮闈朝堂,竟是要收場也難了!”
高俅雖然低着頭,但眼中卻是寒光畢露,世上之事本就如此,無權無勢便只能任人宰割。朱太妃、趙似和章惇聯手幹出這種勾當,甚至驚動了向太后,最終趙煦卻選擇了不了了之,不正是因爲自己太過弱勢了麼?此時此刻,他選擇了沉默以對,原本只是當作癡心妄想的那個念頭突然明晰了起來。與其放任趙煦和那幫臣子繼續錯下去,自己爲何不能將歷史再推動一把?與其眼睜睜看着蘇軾等直臣純臣老的老病的病死的死,爲何不能早一步讓趙佶登基,也好召回這些真正的股肱之臣?
趙煦哪裡知道高俅只在一瞬間便轉過了這麼多念頭,他如今想的只是息事寧人,外加給天下臣民一個交待。見高俅低頭不語,他誤以爲其也在反省,語氣也稍稍緩和了一些。“朕知道十弟和你相厚,不過畢竟他是宗室,你平時也得小心謹慎一些,否則招惹了御史,朕也保不住你。好了,你回去用心協助章惇查辦密函之事,若能有所得,將來朕自會封賞。對了,待會朕會帶你去聖瑞宮向皇太妃和普寧郡王賠罪,有朕親自出面,將來也不至於再出什麼紕漏。”
耳聽賠罪二字,高俅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好似被烈火炙烤一般,偏偏口中還意態恭謹地連連稱是。此時此刻,他覺得整個人被分割成了兩半,一個是在趙煦面前唯唯諾諾不敢高聲的微末小官,另一個卻是率性而爲無拘無束的高俅,然而,後者卻不得不屈從於前者。
“這就是權勢的力量麼?”高俅暗地裡握緊了拳頭,仇恨和不甘猶如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房,帶來無窮無盡的苦痛和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