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英娘方纔知道女兒居然和劉琦出去玩了,當下大驚失色,禁不住連連責怪高俅太過放縱了高嘉。而伊容和白玲卻不以爲然,反而幫着勸起了英娘,最後伊容還振振有詞地道:“世間若都是如姐姐這樣嚴格教導,女兒家便全都是一樣的性子,有什麼趣味?再說了,高郎都講明瞭,那是劉家九郎拐着我們家嘉兒出去玩了,和嘉兒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說的你也信?”英娘沒好氣地瞪了暗自偷笑的高俅一眼,眉宇間流露出一絲憂色,“即便再心高氣傲,即便再才華橫溢,女人總是要嫁人的,倘若一味自行其事,以後到了夫家,別人可不會這樣縱容!嘉兒的脾氣我還不清楚,要說不是她攛掇了劉九郎,我纔不信!”
英孃的這些大道理高俅何嘗不知道,只是對於他這個來自現代的父親,女兒永遠都是心肝寶貝,自然不捨得讓她被繁複的禮教束縛得動彈不得。而捨棄了太子和嘉王那兩位天璜貴胄,也有不少是因爲這個原因。
他正想開口作答,冷不丁望見院子中出現一個人影,臉上不由出現了一絲微笑。不多時,那小小的人影便直接衝了進來,大聲嚷嚷道:
“爹,娘,我今天在大相國寺遇到李姨了!”
英娘原本還想責怪女兒幾句,但聽到李姨兩個字,登時愣住了。不單單是英娘,伊容白玲甚至高俅,全都露出了不可抑制的驚訝之色。自從趙挺之罷相,李格非去世,李清照離開京城之後,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回京了。
高俅幾乎是本能地問道:“她如今在大相國寺?”
“李姨只是去大相國寺拜訪智光大和尚。”高嘉說着便不滿地撇了撇嘴,“她還拉着劉琦說了些什麼,卻不肯讓我聽,氣死我了!”
高俅這纔看到劉琦滿臉尷尬地站在外面,當下便讓英娘三女將高嘉帶出去。然後方纔招手讓劉琦進來。儘管先前也曾經見過這個少年郎,印象不可謂不深,但第一次是童貫帶來的,如今又是其長兄劉珄辦事,他自然不好表現出太大的好奇。此時得了空細細觀察面前的劉琦,他心中愈發感到滿意。
古來挑選官吏,歷來在才德之外還有一條儀表,因此。儀表俊偉的人總是會佔得上風。而從這一點來看,出身優越的劉琦無疑佔了很大優勢,即便是高俅自忖見過不少美男子,自己也算是一表人才,卻依舊難以掩飾那種驚歎。
“九郎,今日是你邀嘉兒出去玩的?”
劉琦原本就是滿心緊張,此刻儘管高俅語氣溫和,他卻不免心中一驚,連忙深深行禮道:“都是小子不知輕重,不關嘉兒……高小姐的事。相公若是要責罰。責罰我便好。我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怎麼會一時糊塗……”
見劉琦滿臉懊惱,高俅不覺莞爾,右手情不自禁地在下頜上摩挲了一下。那裡已經蓄上了幾縷鬍鬚。自己已經老了,如今快到兒女地時代了,而這個劉九郎,實在是有些意思,只聽這一聲嘉兒,足可見他和高嘉之間的關係大有親近,這樣一來,他高俅也就不用擔心包辦婚姻會給女兒帶來什麼不幸了。
“這件事你自然有錯,只不過,嘉兒的性子我清楚※以你不必耿耿於懷。”
見劉琦愕然擡頭,高俅微微頷首,示意他再走近些,這才笑道:
“你既然是劉仲武的兒子,應當知道姚平仲的事。”
劉琦當然知道,事實上,對於西軍上下的將領軍官來說,姚平仲的經歷無疑於一段傳奇。姚家原本就是西軍世家,自從姚兄弟開始便世代擔任西軍將領。姚甚至出任大宋武臣的最高職位殿前都指揮使。
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姚平仲尚主。
大宋公主下嫁武臣子弟並不少見,但是,以前往往是禁軍世家方纔能夠獲得這一榮耀,西軍將領即使聲名赫赫,但無論是種家折家都沒能得到這一殊榮,反而是後起之秀地姚家一馬當先。究其原因,不少人都認爲高俅在其中起到了莫大的作用。
“姚平仲昔日隨我去西南建功不小,之後雖然因我所薦而去西北王厚軍前效力,但從根本而言,卻是他自己好求上進。你如今和當年的姚平仲差不多年紀,所以,我可以擔保一件事,那就是我當年是如何栽培姚平仲的,如今也會如何對你。但此中嚴格之處,並不會因爲你是我未來的女婿而有所放鬆,你明白麼?”
劉琦雖然年紀還小,卻是心志剛強之輩,此刻連忙點頭稱是,面上也露出了不可抑制的欣喜之色。劉家向來重武勇,因此他非但不怵上戰場,反而擔憂因爲這樁婚事而沒有上陣殺敵的機會。如今高俅這樣說,分明表示將來這樣的機會更多,他焉能不喜?
“但是,還有一件事我需得提醒你!”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氣,也不管劉琦此刻是否能聽懂,語重心長地道,“武臣衛國乃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與你而言,想必寧可上陣拼殺,也不願意僅僅衛戍一地。如今西夏土崩瓦解,李乾順遠遁北方,已經不再是我大宋的威脅:羌族四分五裂,你父親用兵謹慎,以後自然可以重定河西,也不再是用兵地重點;相形之下,北方纔是最最重要地。遼國式微,金國崛起,先頭已經有連番大戰,如今雖然暫時止歇,但兵戈再起只是眨眼間的事。”
“西夏困擾陝西六路已經有不下於七八十年,而遼國更是我國立國開始的大敵,如今卻同時日暮西山,所以,你不愁沒有仗可打。”
見劉琦露出了心領神會地神情,高俅本想拍拍他的肩膀,無奈這年紀輕輕的少年長得極高,他坐在椅子上竟夠不到對方的肩膀,只得索性站了起來。
“遼國是大敵不假,但聖上爲何娶了遼國公主,反而冷落了金國?遼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憑藉遼國如今的實力,已經不可能有分身之術構成對我國的威脅:而金國則不然,以數千人之衆屢敗遼軍,足可見其戰志之堅,所以,一旦大戰將起,我國必定是聯遼抗金。而怎麼聯,怎麼抗,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我國要做的自然是鷸蚌相爭中的漁翁,你明白麼?”
說到這裡,高俅便頓了頓,心中有點猶豫要不要將那些話也告誡一下劉琦,但思量再三還是暫時作罷。無論是大宋還是後世各朝,從來沒有什麼立下大功的武官轉文階,相當於退役的機制。正因爲如此,狄青當初執掌樞密院纔會引起那麼強烈地反彈,連歐陽修那樣的人也會以子虛烏有的徵兆上書請罷狄青官職。從這一方面來說,軍制上要做的改革仍然任重而道遠。
最後他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畢竟只是十三歲的少年,突然給他灌輸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內容,只怕劉琦一下子也難以接受。略一沉吟,他便告誡道:“你如今得聖上指派,隨皇太子和嘉王練武,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道,因此,我已經請奏聖上,讓你仿姚平仲例,在御前班直中歷練一陣子,然後就去代州种師道軍前。”
劉琦沒有料到高俅已經做出了這樣周密的安排,一愣過後着實大喜過望,慌忙下拜道謝,心中充滿了感激。及至高俅將他扶起之後,他又硬是深深一揖:“相公的栽培,我銘感五內,必定盡心竭力絕不負所望!”
高俅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不禁好奇於李清照究竟對劉琦交待了些什麼,便順便問了一句,而劉琦複述的話不由讓他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自古紅顏多薄命,其實,從深處來說,自古才女又何嘗不是命運多桀?
謝道韞暫且不必說了,文辭優美卻捲入權力鬥爭的上官婉兒同樣是不得善終,而倘若是歷史上的李易安,何嘗不是晚景淒涼,連一個傳承衣鉢的人都沒有?
劉琦不是那種沒有擔當的人,這一點從開頭那句話就可以看出來,而這樣的性格,遠遠比那種懂得詩詞書畫的男人更可靠。因爲,那雙肩膀確實是真正可以倚靠的。
“李小姐的話說的不錯,你們劉家世代爲將,你父親如今更得聖上重用,門庭並不遜色。至於才華,你又不是目不識丁之輩,將來大可慢慢積累。而若要真的在戰場上縱橫不敗,僅憑勇字遠遠不夠,智從何來,自然就要靠自己鑽研了。我之所以要將你送入种師道麾下,便是有意讓你學他。种師道幼年師從於儒學大師,又從文階起步,之後才轉了武階,說是文武雙全也不爲過。你若是想超越你父親,那麼,將來便好好跟着种師道學!”
末了,他還不忘笑着加了一句:“嘉兒不是那種一定拿才華衡量夫婿的人,只要她看得對眼,斷然不會因爲你出自武門而有所看輕,你明白麼?”
想到日間高嘉對自己那種宜笑宜嗔的態度,劉琦頓時臉紅了起來,一顆心也漸漸熱了。看來,自己這樁婚事真的不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