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大夫診斷後肯定蔡攸不過是氣急攻心方纔吐血,但蔡學士府上下依舊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中。自宋氏以下的所有姬妾全都是陰沉着臉憂心忡忡,如今誰不知道自家丈夫已經和老爺子鬧翻了,這官一旦被免,他日什麼時候才能上去?
只有蔡攸自己知道,自己這一病若不能病出什麼結果來,那麼,只怕是下場會更慘。外頭的消息蔡安都會源源不斷地報說給他。所以,當他知道高俅拜尚書左僕射,蔡卞拜尚書右僕射的時候,面色立刻變得死灰一片。
是,他可以去威脅自己的父親,讓其在危難時刻拉自己一把。但是,蔡京是什麼人?當一切萬般無望的時候,就是壯士也可以斷腕,更何況他那位老謀深算從來不肯吃虧的老爹?即便是爲了保住自己的晚年,蔡京也一定會放棄他的,這並不違反什麼虎毒不食子的古話,畢竟,先挑起事端的是他自己。
“真真是好謀劃好計策啊,居然會把叔父弄回來,只怕是高伯章如今亦不敢輕舉妄動吧?”他喃喃自語了一句,臉上寫滿了陰霾,一雙手更是死命拽着身下的牀單,似乎和它有深仇大恨一般。要是蔡京當初肯服老,肯拉他一把自己讓位以待,如今的局勢會不會是另一幅樣子?還有,那些他寄予無限希望的人,居然一聽到他出事就如鳥獸散,什麼門庭若市,那都是假的,假的!
咣噹——聞聽這個聲音,外間的宋氏慌忙推門進來,見一地碎片,目光不由落在了牀上的蔡攸身上。她是大家出身,當然知道丈夫如今在想什麼,只可恨她雖然在宮裡走動得也勤,卻及不上高家那幾個女人的影響力,竟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官人……”
“出去!”見宋氏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蔡攸心中更覺惱火,指着門怒吼道,“給我滾出去,誰要你進來的!”
平素受慣了丈夫的這種脾氣,宋氏只得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沒奈何地退出了房間。而牀上地蔡攸見房間中沒了人影,突然冷笑了起來。
劉正夫被貶,蔡薿病重。那當初彈劾高俅的三個御史全部坐誣告被貶,剩下的人誰都指望不上。不,還是有人安然無恙的,童貫照舊逍遙自在,王黼躲得連影子都看不到,他當初怎麼就會信任這兩個傢伙?
“童貫,王黼!”
他的嘴裡惡狠狠地迸出了這兩個名字,臉色更是鐵青一片。若不是當初聽從蕭芷因的鬼話,以他的家世地位,怎麼會折節下交和一個閹宦搭上關係?而王黼那傢伙平時說得比唱得還好聽。一轉眼就躲了個乾淨。難道他還以爲,沾染了自己蔡攸,會像當初甩脫何執中那麼容易?
門都沒有!
正當他在心中思量該如何去收拾王黼這麼一個首鼠兩端的小人時。
外頭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他原本就不耐煩,此時張口便大罵道:
“滾!”
“學士,是小人蔡安。”
聞聽是蔡安,蔡攸地心情漸漸平復了下來,但臉色依舊不好看。良久,他才漸漸收斂了怒色,淡淡地吩咐道:“有什麼事情就在外面說吧。”
“回稟學士,剛剛傳來消息,說是王黼王大人被免官了。”
“嗯?”蔡攸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大笑了起來。真是沒想到。王黼這傢伙這麼急着和他撇清關係,最後還是免不了這一步。天子官家是那麼好糊弄的,王黼從何執中流竄到他蔡攸這裡,如今又準備撇下他蔡攸投靠別人,哪裡有這麼容易?
“那王將明可有求人說情?”
“聽說王將明在得知消息之後大吃一驚,事後似乎去殿帥府尋童帥理論,可童帥根本沒有理他。”
“知道了,你去吧!”
蔡攸打發了蔡安,卻只覺得五內一陣劇烈的翻騰。童貫。居然是童貫!他以爲王黼會如法炮製,去找高俅或是鄭居中阮大猷等人,卻沒有料到王黼居然直接去找了童貫。這傢伙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這一點他當然清楚,然而,還有一點不得不承認的就是,小人的眼力恰恰是最準的。王黼既然沒有去找那些文官,而是直接找上了童貫,無疑是認準了童貫的影響力足夠,或是自信有東西可以說服童貫幫忙。而從事後理論這一點來看,王黼原本應該是抱着很大希望的。既然如此,爲什麼會突然發生這樣一百八十度的轉折?
他在心裡左思右想,正覺得不得要領地時候,腦際忽然靈光一閃,一條一直忽略地線索浮上了心頭。當初去拜訪童貫的時候,童貫剛剛從西北迴來,可房子卻收拾得整整齊齊,似乎一直有人在勤於打理。如果這不是童貫自己每年捎帶錢回來,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有人從很久之前開始,就已經和童貫搭上線了!
他一早就入彀中而不自知,虧他還以爲籠絡住了童貫,敢情這傢伙一直在兩面三刀地敷衍自己。至於童貫究竟投靠了何人,從劉琦的婚事之中便可以窺見端倪。倘若不是可以靠劉琦攀附上高家,童貫這麼積極做什麼?看不出來,一個閹宦竟然有這樣地本事!
思來想去,他心中的恨意越來越深,鬱結的不平越來越強烈,使得他幾乎想要仰天高呼一聲發泄心頭怨氣。然而,這裡是自己家,不是什麼荒野不毛之地,他想要做什麼都得有個限度。雖說人死後哪管洪水滔天,但他好歹還有兒女,若是想給他們一點機會,他就不能不低頭。
他摸索着從枕頭下找出了一封信函,從中抽出了兩張信紙。那是天子官家命人秘密送來的,其中有一封赫然是他當初寫給种師道的密信。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樣東西會落在天子官家的手中,而且經由這樣的渠道又回到了自己這裡,讓他本心想要發起的文武之辯也沒有任何機會。
趙佶沒有打算興大獄,但是對於他而言,這種做法無疑比興大獄更可怕,因爲這絕了他的所有希望。
如果是明面上的對抗,他可以通過貶損种師道而把戰火燒到高俅身上,畢竟,种師道是高俅推薦地,而很多武臣更是和高俅有着不淺的關係。倘若能把尺度掌握好,他就有足夠的把握能夠把圖謀不軌這個罪名栽在高俅頭上。然而,他再也沒有了這個機會。
他已經輸了,完完全全地輸了,天子的這封信無疑就是催命符。他能夠做到宣和殿學士,靠的完全就是趙佶的寵信,現如今寵信沒有了,他的失勢必定會比任何人都快。蔡京還有門生故舊,還有何執中這樣的盟友兼密友,可他還有什麼?放眼朝中,他還有人可以信任麼?暴病,如今他唯一的一條出路,只怕就只有這個了。
冷笑連連之後,他突然瘋狂地將信撕成了碎片,最後猶覺不過癮,乾脆把這些全都吃了下去。這一番動作耗費了他地很大力氣,到了最後,他不由得靠在牀沿上連連喘氣,胸口起伏不定。他的病並不十分嚴重,但是,哀莫大於心死,他還有什麼可以指望的?
傍晚,失魂落魄的王黼又轉到了蔡學士宅門前。落日之下,昔日門庭若市車水馬龍的豪宅已經呈現出了一片寥落的景象,就連門口的兩個石獅子似乎也耷拉着腦袋沒有半點精神,而那分明是嶄新的黑漆大門竟好似也斑駁了起來。整條巷子都是一片安靜,甚至連一個走動的人都沒有,彷彿那些行人故意避開了似的。往日蔡府門口從來都沒少過的門子也全都不見了蹤影,兩扇大門緊緊地閉着,嚴絲合縫中流露出一絲頹敗。
不過數日的功夫,這裡就已經敗落了!
鬼使神差地冒出這樣一個念頭之後,王黼本能地走上前去想要敲門,但是手才伸出去,他就有些後悔了。當初蔡攸眼巴巴地想要找他商量事情的時候,他爲了保全自己而躲了個乾淨,現如今,他什麼都沒有了,這時候還上門幹什麼?蔡府中人從來都是最小人不過的,那些下人哪裡會看得起他,他還有什麼話可以對蔡攸說的?
他沒有任何話好說,天下間最愚蠢最無知的人,非他王黼莫數!他怎麼會以爲童貫會心甘情願幫他,他怎麼會以爲童貫就是何執中那種厚道的人,怎麼會以爲童貫就是蔡攸那種好大喜功的人?他錯了,錯得很離譜,開始到殿帥府尋童貫理論根本就是錯上加錯,徒惹人笑而已。
他早該看出來的,童貫早就依附了高俅,早就和高俅一個鼻孔出氣,否則,劉琦怎麼會這麼巧和高嘉定下了婚事,童貫怎麼有這麼大的把握能夠在蔡攸倒臺之後獨善其身?他王黼自詡精明,竟被一個殘缺不全的閹人擺了這麼一道,簡直是天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