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日那青年想要息事寧人時拿出的那一把銅板中,高俅就能看出三人的境況極其窘迫,心中早已打下了主意。此時他也懶得計較那少女氣鼓鼓的態度,一臉無所謂地道:“沒關係,我又不是什麼大官,令妹就是罵兩句也不打緊。只是在外你們就要小心一些了,呂大人如今雖然不得意了,但不見得能容忍這種事情。這一次他雖然輕輕揭過,下一次你們便沒這麼好運了。”
那中年人聽得悚然動容,剛纔在馬車出城時,他就小心留意了車伕的一舉一動,見對方遞出一個牌子之後兵卒便立刻放行,隱隱已是猜到了高俅身份不凡。“多謝大人教誨,大恩不言謝,我等也不敢再逗留,現在便立刻離開←日若有機會再遇到大人,我們一定設法報答!”
高俅心中連連冷笑,什麼他日報答,這種場面話他在後世的小說裡看得多了,哪裡會輕易相信。“相逢即是有緣,若是信得過我,大家不妨彼此通了名姓如何?我是高俅,草字伯章,現任端王府翊善,不過一個微末小官罷了。”
對面三人顯然沒聽說過高俅的名字,不過,對於市井小民來說,端王府三個字無疑比任何大官更重,當即就變了臉色。沉默良久,那個年長的中年漢子突然爽朗地一笑:“既然大人如此坦率,我們若是再隱瞞便太不識擡舉了。我叫雷煥,這是我的師弟秦玉和師妹冷鳳。先師在年前過世,臨終前囑咐我們將他的屍骨焚化,然後帶回老家安葬,我們此行是爲了護送他老人家遺骨回鄉。”
聽到最後一句,高俅方纔注意到少女手中有一個黃皮包袱,立時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原來三位出這趟遠門是爲了令師的臨終心願,但不知令師原籍何處,離大名府還遠麼?”
“你怎麼知道我們是出遠門,信口開河!”冷鳳卻不像師兄那麼放得開,仍舊用一種極其不信任的目光看着高俅,直到手臂被旁邊的秦玉掐了一把才恨恨地閉了嘴。
閱歷豐富的雷煥卻想到了己方早先的行爲舉止,心中已是瞭然。“想必高大人看到了茶館中秦師弟拿出來的那幾個銅錢,這才知道我們這番路程下來沒多少盤纏了。”他一邊說一邊狠狠瞪了冷鳳一眼,面上流露出一絲尷尬,“不瞞大人說,我們從瀘州出發,一路上足足走了大半年,僅有的一點盤纏早就用盡了。好在我們還能沿途賣藝換點錢,否則哪裡到得了大名府。不過師傅的祖籍就在大名府館陶縣,從這裡過去沒多少路了。”
天下竟有這麼巧的事?高俅一怔之後頓時大笑了起來,隨即對外面的車伕吩咐道:“快馬加鞭,務必在今日晚間趕到館陶縣!”
“大人!”雷煥登時一驚,想要說什麼卻覺得不知如何開口,一時竟只能呆呆地坐在那裡。
高俅擺手止住了雷煥的謝語,心中一時轉過了千萬個念頭:“今次是湊巧,我正好要到館陶縣拜訪一位朋友,既然是順路,就帶你們一程好了。”他一邊說一邊掃視了一眼三人那磨得不成形狀的鞋子,含笑點了點頭,“三位爲了師傅遺願奔波了大半年,這最後一點路程便讓我做點好事吧!”
一番疾馳之下,馬車終於在黃昏時分抵達了館陶縣。只是第一眼,高俅便發覺這個小縣城一片繁榮景象,路邊看不到任何乞討者,百姓的身上無不洋溢着一股異常滿足的生氣。此時此刻,那個剛纔一直默不做聲的冷鳳突然開口道:“大師兄,二師兄,這就是師傅一直念念不忘的館陶縣麼?看上去比我們路過的其他地方平和多了,我們葬了師傅的遺骨之後,乾脆在這裡住下好不好?”
聽得小師妹如此不識世事,雷煥只得苦笑着搖了搖頭,倒是秦玉沒好氣地打斷了冷鳳的癡心妄想。“小鳳,我們如今只剩下了幾百文錢,連安葬師傅遺骨都不見得夠用,怎麼在這裡住下?再說了,這裡靠近大名府,最是商旅雲集之地,一應物價開銷也肯定遠遠勝於瀘州,你還是不要胡思亂想了!”
通過第一印象和車上的一番交談,再加上適才的兩句話,高俅已經敏銳地感覺到,除了冷鳳屬於年少無知之外,那雷煥和秦玉都是比較有主見的人,輕易不會相信別人。看到這種情況,他有心放長線釣大魚,隨手從自己的包袱中掏出了一把金銀錢。
“雷兄,你們安葬師傅是一件大事,這點錢就先拿去用吧!”不等雷煥出言推辭,他立馬補充了一句道,“我只是看你們師徒情義深重,所以想幫你們一把而已。若是雷兄執意推辭誤了時光,哪怕令師在九泉之下恐怕也不會安心的。”
“大人,你……”雷煥這四十年生涯中幾乎從沒見過好官,更不用說用馬車一路送他們來這館陶縣然後又贈銀相助了。良久,他才感激地深深一揖道,“多謝大人!大人可否告知此次居處,我們安葬了先師遺骨之後,必會前來拜謝!”
“我就住在縣衙東邊的清源客棧,不過舉手之勞,三位就無需如此客氣了。”
見師兄道謝,機靈的秦玉也連忙跟着行禮,只有冷鳳仍然僵着臉一動不動。直到雷煥回身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方纔心不甘情不願地躬身一揖,臉色極爲勉強。又一番客套之後,三人方纔快步離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高俅卻沒有立刻動身,而是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正在他怔怔地想心思時,旁邊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東家,又看上身懷奇技的人了麼?”
回頭一看見是宗漢,高俅不覺啞然失笑。“又讓宗兄你看穿了,我總覺得他們三個人很有些意思,一個衝動一個沉穩一個機靈,彼此正好互補,若非如此,也不可能自瀘州千里迢迢來到此地。不過偶遇罷了,今後怎麼樣還很難說,不說他們了,元朔先生和你那位族弟談得怎麼樣?”
宗漢這才從房子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他呀,問了我如今的近況之後就埋怨我不該這麼沒出息,死活讓我再去參加制舉←也不看看如今冗官那麼多,要實實在在當一個官有多不容易。唉,他以縣尉攝縣令事已經快兩年了,這個暫攝的名頭至今未曾摘掉,居然還這麼執迷不悟。東家,和這種人說話疲累得很,我勸你還是打消念頭的好。”
高俅也知道此行很有些莽撞,宗澤雖然只是從八品的小官,但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招攬兩個字根本站不住立場。最好的可能性就是能和宗澤交上朋友,只希望這位日後的抗金名將不要太古板,要知道,頂着王府兩個字固然辦事便利,但也會帶來很多約束,畢竟宋時的宗室是不能交結外官的。
“元朔先生你也太心急了一些,我只是仰慕令弟聲名前來拜訪,目的也僅僅是爲了交一個朋友。任憑他性子如何執拗,總不會把你帶來的客人往外趕吧?”他一瞬間打定了主意,原本有些忽上忽下的心情也緩和了下來,“就有勞元朔先生帶路了!”
儘管和高俅的談話很少涉及趙佶那一方面,但宗漢早就從這位東主的一舉一動中看出了一點門道,因此對所謂交朋友的說辭嗤之以鼻。不過他當然不會愚蠢到一語道破,微微一笑便指着不遠處的一處建築道:“那就是了,東家跟我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