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病重已經數日,儘管御醫傾盡全力,但是,傳入宮中諸人耳中的盡是壞消息,趙煦本人也是時昏時醒,難得有神志清楚的時候。然而,這一日,當貼身內侍稟報說前往泰州的欽使已經迴轉時,趙煦卻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立刻吩咐傳見。
福寧殿趙煦榻前,內侍黃明匍匐於地,連頭都不敢擡。此刻,往日內侍宮婢如雲的寢殿中只有他和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官家兩人,饒是他是伺候了十幾年的老人,也免不了心驚膽戰。
“那個神翁怎麼說,朕的子嗣上還有希望麼?”趙煦勉強倚靠在牀沿,有氣無力地問道。
聽聞此言,黃明登時想起了徐守真那類似讖語的回答,權衡片刻只能如實稟奏道:“聖上,那徐真人說,上天早已降嗣於君王,只是聖上不自知罷了。”
“這是什麼話?”趙煦眉頭一皺便欲發怒,但最終還是剋制了下來,“他應該不止這麼一句話吧,快說,他還透露了什麼?”
黃明這才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過一封信函,膝行幾步後用雙手高舉過頭,恭恭敬敬地道:“此物乃徐真人臨行前交付的,小人一直貼身藏着,絕無第二人得知,恭呈聖上御覽!”
趙煦微微一怔,隨即伸手拿過那封信,見其上用火漆封得嚴嚴實實,臉色不由稍霽。他從枕邊取過一把小巧的裁紙刀,輕輕地割開了封皮。然而,只展開那信箋掃了一眼,他便神情大變,手中的信紙也隨之飄落在地。
“天意,難道真是天意?”他呆呆地望着屋頂,表情一片迷茫,口中喃喃自語道,“每逢朝會時,便有官員會說‘端笏立’;宮中新建明堂,朕又親賜名曰‘迎端’;如今就連赫赫有名的神翁也如此說,難道……”他突然停住了話頭,冷冽的目光掃過地上的黃明,陡地動了殺機,“黃明,朕剛纔的話你都聽見了麼?”
黃明早已是汗流浹背,從趙煦說第一句話起,他便感到大事不妙,從古至今,從來沒有人能夠在當面聽到君王心聲而安然無恙的,又何況他一個微不足道的閹宦?抱着僅有的一絲僥倖,他連連叩首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小人剛纔一時迷糊打了個瞌睡,竟沒注意到聖上有何吩咐,小人罪該萬死!”
沉默良久,趙煦這才淡淡地下令道:“你取燭火來,把地上的信箋燒了。”
黃明此時只希望能夠活命,慌忙爬起來去拿燭火,不一會兒,那張薄薄的信紙便化作了一堆黑灰。火光中,他偷眼窺視牀上至尊的臉色,越看越覺得心驚肉跳,不由連膝蓋的痠痛難忍也忘記了。
“黃明,朕自幼便是你在身邊伺候,這些規矩你應該知道。”趙煦望着噤若寒蟬的黃明,最終還是心軟了,“朕讓你辦的事情,你需得守口如瓶,否則後果如何你自己明白!”
“小人明白,小人叩謝聖上恩德!”如蒙大赦的黃明自然是連連叩首,見上頭無話之後連忙知機地退去,心底也不知唸叨了多少遍三清道君。他哪裡知道,自己的性命也只在頃刻之間而已。
當夜,內侍殿頭黃明暴斃於房中,宮中上下爲此議論了數日,隨後,此事便像煙霧一般消逝無蹤。
由於趙煦病勢日漸沉重,向太后不得不考慮日後即位的人選。她本來就不是什麼很有主見的人,權衡再三之後,她便命人召來了入內內侍省都知樑從政。誰知一問此事,樑從政竟毫不猶豫地答道:“國儲大事自當決之於朝中大臣,太后可問宰相章相公!”
向太后對章惇素來沒什麼好感,一聽此話心中更加不喜。“若是章惇所言不合意,那又當如何?”
大約是平時被趙煦寵慣了,又向來在宮中說一不二,樑從政壓根沒聽出向太后的慍怒,反而更肆無忌憚地答道:“太后此言差矣,章相公乃是宰相,聖上尚且對他言聽計從,如今聖上龍體欠安,他說的自然便是朝中大臣的心聲。”
直到樑從政退去,向太后始終默然不語,她第一次感覺到了一股深切的危機。不攬權不代表着她就能任別人爲所欲爲,在這種大事上,她絕對不能容許有人在背後搗鬼。
次日一早,曲風匆匆來見,報稱聖瑞宮朱太妃自昨晚起便一直守在福寧殿趙煦寢宮,這個消息又讓向太后眉頭大皺。終於,她又下旨召見入內內侍省的另一個都知郝隨,這一次,除了伊容獲許伴隨之外,其他的宮人全都被斥退在外,足足半個時辰之後,郝隨方纔從慈德宮離去。
由於趙煦的不問政事,朝中大事便只得由幾個宰相決斷。由於曾布身邊私人漸多,因此和章惇那邊的實力對比已經趨於平穩,政事堂的一應事務總算也在有條不紊地順利進行。然而,表面的平靜之下,洶涌澎湃的暗潮早已一發不可收拾。
慈德宮聖瑞宮連連召見各位宰執的消息自然不會逃過高俅的耳目,早在向太后見過樑從政和郝隨兩人之後,一份詳細明瞭的文書便出現在他的案頭,正是伊容的手筆。在向太后對伊容信任有加的這幾年,趙佶藉着各種名頭收買了無數內侍宮女,恩澤遍及整個深宮,就連聖瑞宮也有不少人心向這位出手闊綽的端王。當然,其中多虧了他高俅的大筆金錢作爲後援。而在先前,內侍黃明無緣無故的暴斃也讓他格外留心。
把一大堆文書放在炭火盆中燒盡,他這才長長噓了一口氣。在他對面,兩個人一左一右地坐在那裡,高明神情懶散,雙手微微合攏輕輕放在胸前,一幅無所謂的模樣;宗漢則是臉色異常緊張,額頭上甚至隱約泛出汗光。
“快要年底了,事情見分曉大概也就在這幾日了。”
看慣了後世那些形容奪宮時腥風血雨的電視和小說,高俅甚至有些不習慣眼下反常的平靜。不過,這一點對於他自己來說是異常有利的。要知道,京城的兵權全都掌握在三衙的長官手中,而這些人向來不能和文臣結交,所以兵變的可能性極小。然而,宮中親軍卻還有一部分掌握在入內內侍省的幾個都知手中,這一點不能不防。是否能夠用最小的代價取得大位而不牽動朝廷大局,這纔是眼下他要考慮的頭等大事。
“遼國突然派來了使團,應該也有這一層含義,畢竟,聖上龍體有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宗漢字斟句酌地考慮着說辭,對於局勢,他的看法並不算樂觀,“要知道,蕭芷因既然有備而來,一定會趁機攪渾水,不提防他一手很可能遭受其害。不過,聽說耶律洪基自己也是百病纏身,若是能夠藉此把這個瘟神打發回去,倒不失爲一個辦法。”
“你們說來說去卻忘了重要的一點,那就是聖上的遺命!”一直閉目養神的高明終於不耐煩地插話道,“不管太后如何太妃如何,抑或是朝中大臣有什麼打算,只要聖上在駕崩之前留下一道遺詔,那麼,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沒有人能提出任何質疑。”見其他兩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微微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道,“你們別看我,福寧殿那種地方我可進不去,況且,這兩天皇太妃衣不解帶地守在寢殿,就是想要聖上寫下遺詔,只可惜她到如今還沒有達到目的而已。”
“聖上的遺命……”高俅忍不住站起身來,纔在房間中踱了幾步,外間就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啓稟大人,汴京城中十二處產業同時遭人搗亂,損失不小。如今已經抓到了數十人,幾個管事請示是把人扭送開封府還是自行處置?”
就在這一日上午,一羣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漢先後衝進了高俅名下的十餘處店鋪,就連天香樓等掛在他丈人名下的產業也不例外。這些人一進大門便不由分說地展開打砸,一時間竟是鬧得烏煙瘴氣雞飛狗跳。所幸高俅早在各處佈置了護衛人手,在第一時間的驚愕過後,那些掌櫃夥計立刻開始反擊,天香樓的大管事雲蘭甚至暴跳如雷地第一個加入了戰團。
如今的雲蘭早已不是當年顛倒衆生的花魁行首了,儘管保養得極好,但多年倚欄賣笑的青樓生涯仍然在她的面上留下了無情的印記,尤其是眉梢眼角處隱約可見細密的皺紋。可是,她的火爆性子卻一點都沒變,一聽到有人打砸的消息之後,她立刻領着一羣打手衝到了前院,二話不說地下令所有男丁迎戰。而樓上的那些女人也沒有閒着,無數值錢不值錢的東西紛紛朝樓下砸去。只是一個回合,她們這不分敵我的襲擊便撂倒了四五個人。
“給我狠狠地打,老孃我倒要看看,哪個不長眼睛的傢伙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雲蘭一邊嚷嚷一邊指揮着麾下衆人,手中的那根擀麪杖更是指哪打哪,那幅潑辣相看得上上下下目瞪口呆,更不用說那些抱頭鼠竄的街頭混混了。小半個時辰之後,前來搗亂的一羣人便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只有地上仍然是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