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775年,1月16日。
新年假日已過,倒不如說這個時代還沒有太適應所謂的七日假,大家不用工作反而閒得發慌,城裡人或許還能聚集起來聊聊天玩玩遊戲,而山裡人就只能繼續自己的任務。
一支山民小隊正在海拔超過四千米的拜森山脈核心區,一片廣袤冰雪平原上前行。
拜森大雪頂曾經——至少前紀元文明時期是一個高原。
在‘泰拉大陸’曾經不是這顆星球上唯一一座大陸的時候,它曾與另一塊板塊上的巨島遙遙相對,拜森山脈就是板塊對撞產生的結果。
因爲天墜之災,高原崩塌,山脈陷落,大陸沉沒於咆孝的滔天巨浪,而拜森山脈在那樣的撞擊下再一次隆起。
連帶過去的高原一同變成了山峰。
即便是赤道周邊的山脈,也是有雪的,海拔一高,無論哪裡都有冰霜,但大雪頂不同,這裡的積雪或許是千百年來積累的結果,但更多的,則是一位第五能級真龍沉澱的遺落。
即便是山民也不會想着來這種地方,偶爾的尋覓資源便已經足夠危險。
但因爲‘龍神’的命令,他們在這片廣袤無垠的大雪原上已經跋涉了超過三個月。
如果不是他們每個人都駕駛着外骨骼裝甲,有充足的要素結晶爲鍊金爐供能,這種探索行動能持續三天都算是意志驚人——但就算裝備瞭如此專業的設備,他們每隔五六天也得回去重新充能。
這樣的探索過程堪稱枯燥無味,沒有敵人,也沒有意外,有的只是無處不在永恆不休的冰風,還有固定‘探測裝置’後,等待銀白色的進度條一點一點充能的過程。
這個探測裝置源自於市政廳,據說只要把它放下去然後充能,它就能探測周邊的所有龍血氣息——只要一點一點按照區塊放置探測裝置,他們就能和掃雷一樣,掃出真龍的遺留。
只是誰都沒想到,這玩意一充能就是兩天。
兩天的時間,沒有魔獸——絕大部分寧肯有魔獸來襲,這樣還能刺激點——也沒有敵人,就只能枯坐在裝置旁邊‘等待’並且‘回收數據’,周圍也沒有任何景色,只有白茫茫一片的雪海。
幸虧還有植物大戰魔獸。
是的,植物大戰魔獸。
植物大戰魔獸是一款由霞輝領市政廳主持研發的戰棋類策略遊戲,遊戲發生在一個被飛焰地生物襲擊過的領地,在這裡,有許多龍血植物成長,倖存者們培養龍血植物,對抗源源不斷的腐化魔獸,在不斷的戰鬥中尋找全新的龍血植物種子,倖存者將找回其他同伴,守護自己的家園——同時,逐察覺腐化魔獸巢穴的源頭……
說的很酷炫,但實際上不過是一團模湖的像素色塊和另一團像素色塊的塔防遊戲罷了,如今迦南摩爾終端的性能也就只能支持到這個地步。
但對於泰拉人來說,這已經非常炫酷,甚至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在等待探測儀器充能的過程中,探索的山民全靠植物大戰魔獸消遣時間,他們用這個遊戲比試通關長度,比試使用最少費用通過,嘗試各式各樣完全不同的搭配,學會找出一種可以在無限模式中找到堅持最長時間的方法。
雖然遊戲很好玩,連續玩三四個月,顯然會對人的精神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
“啊,我悟了!”
在漫天冰雪之間,一位山民在第一百次太陽升起時忽然頓悟:“看,這堅果,不就是我們城市的護壁嗎?”
“這些櫻桃和土豆地雷,就是我們城市的陷阱,工事還是其他的防衛措施!”
“那些太陽花,夜光孤,就是我們的後勤……玉米大炮和其他的豌豆射手,難道不就是我們的鍊金火炮和士兵嗎!”
“原來如此,領主大人用如此簡單的遊戲來告訴我們戰爭的基本道理……飛焰地強大,且佔據主動進攻的權力,我們只能被動防守,應對他們一波又一波的攻勢,亦或是反制他們直插我們腹地的偷襲!”
“這不就是我們現在正在做的嗎?原本我還不太理解大人最近這段時間不擴展城區,而是不斷加固舊有城區,都是爲了應對即將到來的飛焰地突襲啊!”
“呃。”他的同伴,另一位山民委婉地提示這位似乎雪地悟道的朋友:“這些報紙上都有寫。霞輝領774年12月第二週刊‘戰爭近在遲尺’這篇文章。”
“我看過。”悟道的山民榮光煥發,他哈哈大笑:“但之前不是沒看懂嗎?現在我懂了!”
“果然,還是得親身體會一下才能明白啊!”
遊戲就是這樣的東西,能夠通過模擬的一些‘虛假的事物’,反而讓人到一些真實的道理與邏輯。
但其實還有一些道理,等到領悟出來的時候,可能就有點遲了。
譬如說,不要在雪山上高聲喧譁。
哪怕是悟道了也不行。
轟……轟轟轟!
在衆人毛骨悚然的回首中,伴隨宛如連綿的雷聲的巨響在半空中迴盪,大團大團冰雪混雜着堅固的冰層沿着山坡傾覆而下,海嘯般的雪流奔涌着將山民的隊伍和探測儀器吞沒,然後……
露出了背後隱約呈現出蜷縮巨龍形狀的龍骨山崖。
得到消息,在第一時間帶隊趕到救援的尹恩,先是把被埋進雪裡面的幾個幸運倒黴蛋救了出來。
幸虧他們穿着外骨骼裝甲,不然的話早就死了。
救出來後,尹恩便目光灼熱地看向冰蒙龍龍骨所在之處。
“終於找到你了。”
比較遺憾也很自然的是,冰蒙龍在死前就已經將自己全部的力量釋放在天地之間,化作這片天地間無盡的風霜。
所以它的遺骸中,除卻那一身堅固不可摧的穩恆冰骨外已經不剩下什麼了。
但這並不代表這是一件壞事。
整個大雪頂都是冰蒙龍的墓場,而它的身軀就是這片大地的自然場域中心,換而言之,冰蒙龍用自己的生命,塑造了一個極端罕見的‘高靈地帶’,而厚重的冰層之下,更是埋藏有無數被龍之力異化的礦石與不化冰。
更何況,尹恩也沒打算解體冰蒙龍的遺骸,他現在可是龍島的盟友,直接便呼叫龍島,讓她們派龍過來回收。
而作爲代價,龍島也會爲尹恩提供他想要的一些東西,更加珍貴的一些材料。
一些可以用來突破第四能級,乃至於完善奧法道途第四階的材料。
“這裡的確不錯。”
尹恩對隨他一起登山,如今有些高原反應的斯科特與羅蘭,還有正在展開雙臂,感受寒風的希歐道:“這裡可以作爲新的‘聖地’!”
錆鋼龍原本的錆鋼聖山不是不行,而是尹恩必須要作出區分,他不好明着讓所有山民都來信仰自己,信仰自己背後的‘龍’,但聰明的山民已經意識到,即便尹恩是真的龍神使者,但他想要的東西絕對不僅僅是龍神的信仰。
所以,最聰明的那些山民,已經開始順從崇靈教的宣傳,當然,也有一些人選擇反抗尹恩,之前那些意圖重塑龍神信仰的酋長和祭祀都是聰明人。
他們很清楚文化與傳統的意義,知曉如若這一切都被尹恩改寫,那麼山民就會失去自己的特殊性,從一個獨立的文明民族,逐漸變成霞輝領的附屬品。
變成‘銀峰人’。
尹恩也不覺得他們是錯的,但誰讓山民太弱,只能選擇他當領袖呢?這就是代價。尹恩會帶領他們脫離貧困,走向豐饒,代價就是失去自己。
甚至失去‘聖地’。
“記在備忘錄上,崇靈教未來的教派總部可以建在這裡,這裡自然靈能場域如此充裕……甚至可以讓妖精們在這裡生活!”
尹恩可沒有忘記老家的那些熱水妖精,雖然對方已經快成爲紅杉基地的下水道清潔工(她們自稱是地下水域之王),但紅杉基地除卻結晶湖外並沒有一個非常穩定的靈能場域聚集地。
而結晶湖卻又是結晶龍的地盤,雖然霜蝶已經冊封青童爲結晶湖大將軍,但留一部分妖精呆在南嶺或許還行,真的全都窩在紅杉基地,尹恩也不好照顧。
“就是不知道妖精們願不願意又從熱水妖精變成冰妖精了……管他,先問問再說吧。”
尹恩微微搖頭,反正地方他是選好了,應該也是會有妖精願意來大雪頂這邊玩的。
如此想到,他回過頭,看向冰蒙龍的龍骨,又想到了那個寂寞地可以在異種研究院中,陪着回聲聊了幾百年天的真龍。
“能讓這個寂寞的地方熱鬧起來,假如冰蒙龍知道的話,他也會很高興吧。”
一旁的斯科特聽見了尹恩的自言自語,不禁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自己的領主——而等到尹恩察覺到自己又因爲妖精之心說出了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後,不禁擡起眉頭:“怎麼,覺得這種話不太像我嗎?”
“倒也不是,我一直都能感覺到大人您心中的想法。”
鐵之民總管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想個比喻:“但這次您願意說出來了,這就是代表您更加自信了,也代表……過去您實在是太過謹慎,甚至連一些心中的話都必須斟酌再三,才能說出口。”
“而現在,隨着我們的領地發展的越來越好,大人您的實力也越來越強,您就越不用僞裝自己了。”
“謹慎……僞裝。”尹恩咀嚼着這句話,然後笑了笑:“確實如此。”
現在已經不是他什麼都需要隱藏的日子了,事到如今,他的先知已經揭露,不動堅城弟子的身份也被揭露,隱藏下來的,無非就是星神之禮的存在。
但就算是這個身份,只要‘馬赫迪’還在龍島一日,泰拉諸國就不會將目光移向‘尹恩’。
“原來這就是自由嗎?”
有些感慨,尹恩必須得承認,自己的確不太擅長僞裝。他的智慧,力量和性格都不擅長去在意那些他根本不屑於去隱藏的方面,只是迫於生存,必須那麼做。
但是現在……一切都回歸正軌。
“真不錯。”
不知爲何,尹恩突然變得心情很好,很快,隨着大雪頂上的臨時營地建立,他便開始與羅蘭與希歐商談起‘崇靈教聖地’的建設工作。
所謂的聖地,在泰拉並非是單純的‘聖潔之地’,它必須是一個靈能場域之地的核心,內部有着大量銘文陣路,構成一個巨大的‘靈能要塞’。
這個要塞,必須具備庇護教衆,培養後繼昇華者,抗擊敵人,儲備關鍵資源等能力。
除此之外,它還必須要有些超乎尋常的聖蹟——譬如說錆鋼聖山的通體錆鋼石以及龍神祭火。
如此一來,聖地纔是聖地。
好在大雪頂龍骨峰(尹恩剛起的名)完全符合條件。
原本以霞輝領如今的生產力,是沒辦法在補充農業大樓,幫助山民重建聚集地和開荒的情況下,再去建造聖地的——更不用說尹恩現在還在擴建鍊金園區,順便啓用了四處山脈礦場。
如果不是泰拉之心在居中調控,負責了絕大部分簡單重複的資源分配和相關計算問題,現在大家估計還在寫草稿呢。
但尹恩本來也就沒指望完全靠自己的領地就能辦成這件事。
“你說山之王會答應嗎?”
尹恩問希歐,而最近這段時間一直都在消化異種研究院之行收穫的希歐想了想,信心滿滿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但,假如你真的把冰蒙龍的屍骨交還給龍島,那老媽她幫你在山裡面挖一個能塞進一棟超級大樓的洞絕對不成問題,反正無非就是建個龍巢規模的洞而已,最多也就幾個月而已啦。”
如此說道,希歐相當兄弟地摟着尹恩肩,哈哈大笑道:“大不了你拜託我幫忙嘛!絕對免費不收工錢!”
“我怕你把山挖塌。”尹恩義正辭言。
實際上,希歐會挖塌山是誇張,幾個月也是誇張了,以山之王第四能級的力量搞基建,最多一個星期就全都完工。
不過,考慮到尹恩的要求非常精細,那麼幾個月也的確有可能……但最重要的是,尹恩想要用這件事,隱約綁住山之王。
等山之王拒絕,再委託希歐也不遲,反正就和希歐說的一樣,她又不要工錢。
也就在尹恩與羅蘭和希歐商量具體建築圖紙和施工細節的時候。
或許也是崇靈教相關的氣運爆發吧。
霞輝領內,又有一件意料之外的好事正在發生。
這件事有關於洛倫。
自從去年夏天得到尹恩許可,進入霞輝領昇華者培訓營後,洛倫已經在這裡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一開始,洛倫心中對自己的身份還有點自卑。
他的確因爲對尹恩大人的崇敬而覺醒出了靈能,但這靈能迄今爲止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特殊的力量,雖然大人一直都在告訴他,他的靈能是未來新時代必須的一個‘要素’,但洛倫心中其實還是頗爲忐忑。
他很希望自己能表現出可以立刻幫助到大人的力量,但事與願違。
不過好在培訓營中的大家人都很好。
事到如今,洛倫已經克服了剛剛進入訓練營時的拘謹與羞澀,還有心中隱隱約約的自卑,無論是熟悉的同學導師還是陌生人,他都已經可以順暢地與他們交流,自信謙虛地介紹自己,並坦然面對自己過去的絕望與悲傷了。
他甚至會展現自己的手藝,編織一些花冠送給熟悉的朋友,與他們笑着聊侃自己最近的生活。
也就是在這之後,洛倫纔有些驚訝地發現,霞輝領昇華者培訓營中,居然並不全都是貴族亦或是騎士的子嗣,其中有許多普通人的孩子,商販的後代,甚至就連西境難民都存在——這與他想象的昇華者培訓營大不相同。
他還以爲就自己一個貧民家的孩子呢。
因爲洛倫的文化課成績優秀,他甚至成了文化課代表,還成了那一學期的優秀表現生,自那之後,就連一些因爲早培訓而有些自得的老同學也開始尊重起洛倫起來了。
在這半年,他們一同在山中急行軍,一同逆着河流划艇,他們一同冥想,一同咬牙進行壓迫人體至極限的力量訓練,一齊吃好吃的學堂飯菜,一齊組隊應對危險的魔獸……
在霞輝領訓練營,洛倫可以每天都吃雞蛋了。不止一個,不止兩個,如果不是爲了避免膽固醇過高,他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一開始洛倫只是會爲了這件事開心。
可等到他真的融入到這個訓練營,徹徹底底融入到霞輝領秩序的那一天,他卻在自己的位置上,突然對着手中的雞蛋痛哭流涕。
並沒有人嘲笑他。訓練營中有太多人也曾經感受到過這種莫名的悲傷,一種因爲喜悅與幸福,反襯出過去無盡艱辛的悲傷。在那一天,洛倫收穫了好幾個擁抱,以及一個願意聆聽他傾訴過去苦難的朋友。
那個朋友的名字叫做邁爾斯,一位高大的西境人。他平日爲人沉默卻可靠,是訓練營中的武技代表,劍術很好。
他也有靈能,也有想要傾訴的東西,在洛倫道出自己過去後,他也緩緩地對洛倫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有關於靈能,有關於實驗室,有關於大公與帝國,有關於飛焰地與災難……死亡,痛苦,一切親人,所愛之人,所關切想要擁抱之人的死亡,以及最後的離開。
聽着這位朋友的故事,洛倫從一開始的震驚,到中途的自慚,到最後的隱隱明悟。
震驚是因爲邁爾斯之前從未與其他人說過他的過去,大家都以爲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西境難民,一路逃難至霞輝領,僅此而已。
誰能想到,他是從那無人生還的蔚藍城,化作死域的阿瓦克領中走出?
自慚是因爲與邁爾斯相比,他的痛苦和絕望是多麼的‘微渺’,邁爾斯是揹負着故鄉的絕望與怨恨從地獄中走出,而自己卻……
不。
想到這裡,洛倫就有些明白過來了。
自己的痛苦與邁爾斯的痛苦,都是同樣的痛苦。它不因爲一方只涉及家人,一方涉及一座城市,一整個領地,就能分出高低上下。
難道說,親人將死,而自己無能爲力的憤慨,就比不上故鄉毀滅的絕望嗎?美味的食品,好玩的遊戲或許可以分出高低上下,唯獨每個人心中的絕望是不能被比較的。
他們的痛苦都是源自於這個世界的錯誤,是飛焰地,帝國,昇華者,靈能者,一切本來應該能有所作爲,卻不作爲的人。
“我們都是一樣的。”那時,邁爾斯輕聲道:“我們都因爲無能爲力的絕望而覺醒了靈能,卻在獲得力量之後再一次回憶起痛苦,想象‘假如那時候我有現在的力量和知識該多好’。”
“這是不可避免的後悔,想象……我是多麼想要帶着這一身力量回到過去,救下我的母親還有莉迪亞大嬸一家啊。”
“但我辦不到。我們都辦不到。”
“洛倫……你和我妹妹一樣大。”
紫發的劍士輕聲道:“如果我是你,我肯定比你更難受,所以想哭就儘管哭吧。”
“不了,謝謝你,邁爾斯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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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了自己爲何而想要哭泣後,洛倫反而卻不想哭了。
他只是寂寞,只是不甘。
只是覺得,自己已經開始幸福起來,可奶奶卻無法享受這一切了。
自己明明已經開始成長,開始變成一個優秀的孩子,可以爲她掙到積分,可以讓她可以安心生活,享受月樨花的微香……可她卻還在實驗室的病房中,等待着死亡的來臨。
這種不甘,這種無能爲力,這種痛苦讓他無所適從。
好在他不是一個人。
洛倫終於明白——在先選擇追隨大人之後,他才終於明白自己信仰在這個世界的意義。
自己之後不會再一個人應對苦難了。尹恩大人,邁爾斯,自己的朋友,所有老師和同學,都已經逐漸與他成爲了一個整體。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也明白爲何大家會匯聚在一起,成爲同學與朋友。
因爲他是一位霞輝領人,他們發自內心地愛上了這片土地。
他們都選擇匯聚在尹恩·銀峰麾下……
成爲先知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