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白朮一會,從飛檐上徑直跳下來。
白朮以袖掩面,咳出幾絲血沫,不動聲色地後退幾步。
待到人走近,白朮纔算真切看清了她的臉。
看見這個抿着脣的小小女孩兒,饒是白朮,心中都涌起驚豔的感覺。
她的美如江北晚秋,入夜裡,淼淼煙波上那一點忽明忽暗的漁火。
風從蘆花叢中捲起,帶着溼潤的初霜的水汽,把耳朵貼在船艙,木質的船板隱隱有松木浸透的淡淡香氣,江水的嗚咽聲幽幽傳來。
暮野低垂,在寂寥的江心裡,那一點遙遠的光亮。
白朮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觸,自己看着它飄忽在眼前,恍惚觸手可及,連自己昏暗的小舟都被它照亮。
清秋的晚夜裡,霜凍着的微寒事物中,漁火在寬廣的江面上輕輕燃燒。
“你……”
小女孩看了白朮仍持刀的右手,定了一會,也向後騰騰跳出兩步。
“不能用火雷子,會把其它活屍也招來的。”
好一會兒,她的語音才由古怪變成常人的聲調,頭髮梳得亂七八糟的小女孩睜大眼睛,朝幾步遠的年輕男子認真道。
“我認識你。”
她表情嚴肅地看着白朮的臉,抿了抿脣,又自顧自點頭。
那張瓷娃娃般的臉兒做出像大人一樣的神情,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哦?”白朮笑了笑,“我是誰?”
“白……鐵蛋?”她眨眨眼睛:“你很喜歡阿姐。”
“……”白朮搖頭,“是你阿姐很喜歡我,她屢次三番勸我入贅謝家,但大好男兒,怎能如此作爲,被我拒絕後,她又想跟我私奔,但我爲了顧全白謝兩家的聲名,只能忍痛拒絕,後來,你也知道,她一個人含淚回江北了。”
“哦。”小女孩信以爲真地點頭,“你是個好人。”
這孩子,或許有點傻。
像沖天辮,又像鳥窩一樣的頭髮纏在小小的腦門上,瓷娃娃乖乖地注視着他。
“我叫白朮,不要叫我白鐵蛋了。”他又補充一句,“我說的這話,你別跟你阿姐說。”
“嗯。”又是乖乖點頭。
“你是謝梵鏡?”
白朮試探問了一句,怎麼看,這個呆呆的小鴕鳥都不像是名列胭脂榜第七的美人。
定這個榜的,要麼是一羣金魚大叔,要麼,就是全收了黑錢。
“你怎麼知道?”她好奇反問。
“或許是好人獨有的第六感吧。”白朮扯扯嘴角,“你……嗯……你是不是很少跟人說話?”
他猶豫再三,小心問了一句。
“嗯。”謝梵鏡滿臉認真。
“爺爺說我很適合修行《大梵寶藏》,我在房子裡,大家都不和我說話的,會壞了我的修行。”
“那現在沒關係嗎?”白朮問。
“我結出心印,已經入門了。
”說道這裡,那張小小的臉上流露出哀傷的意味,“小蘭姐姐她們變成活屍的時候,我突然就入門了。”
“小蘭姐姐有隻貓,很胖很胖的,大家都叫它胖胖,我很喜歡胖胖,胖胖的頭很圓很圓,像圓圓的大蘿蔔,我想抱胖胖一起睡覺,可小蘭姐姐她們不準……”
她像吐芝麻倒豆子說了一大堆,眼見話題越帶越歪,小女孩仍嘰嘰喳喳,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白朮不得不狠心打斷她。
“等等,等等。”
“胖胖愛吃魚,我也愛吃……”謝梵鏡被白朮突然打斷,疑惑地瞪大眼睛。
“那些重甲武士,和謝家的供奉呢?”白朮沉聲發問,“他們怎麼了?”
“詢叔叔,徵大伯,龐叔叔……”謝梵鏡一根根扳手指頭,“他們都變成活屍了,連孫爺爺也一樣,我跑得快,他們追不上我。”
白朮倒吸一口冷氣,那些人不是煉竅便是陽符,由於是出身長縉謝家的門客,連趙家老祖都要慎重對待。
至於她說的那個孫爺爺。
白朮忽然有些無措。
那個鬚髮皆白的老者離金剛也只差臨門一腳,是謝家車隊修爲最高的幾人之一。
在謝丹秋耍弄他的那段時間,自己也曾近距離見過那個老人。
當時還看不出什麼,不過是拄拐的和善老人。
現在回想,那個老者近乎一塊橫亙江心的金剛大石,天地間一應有形無質的炁流都如被重磁吸引的玄鐵,盤旋在其身側。
自己還清晰記得,他隨車隊入汾陰時,春秋學宮的大祭酒和洗劍池那尊名副其實的金剛境,都來拜會他。
金剛境,也會如此嗎?
白朮心中涌現出一絲惶恐,這天下,究竟又如何了?
“你們管它叫活屍嗎?”白朮艱澀笑了笑。
“大家都叫它活屍。”
“大家?”
“很早就有了。”謝梵鏡努力想了想,“在我生下來的前面,就有了。”
“……”
白朮木着臉,一言不發。
這句話中的信息量太大了,他一時竟不知該問,該說些什麼好。
在發怔時,一雙小手在他眼前賣了晃了晃。
謝梵鏡踮起腳尖,一臉認真地用力招手,見白朮回過神來,又嗖的一聲,小兔子般竄回原地。
“我和胖胖都喜歡吃魚……”
“嗯?”白朮沒明白這是什麼路數。
“我餓了……”謝梵鏡有些垂頭喪氣,像被搶走魚乾的小貓,“你能不能帶我吃飯?”
“好。”白朮拍拍胸脯,“膳房我熟,我常去。”
“你是什麼境界,第一境,不會是第二境吧。”臨行前,他又問了一句。
“陽符。”聽到能有飯吃的謝梵鏡興高采烈,“能吃魚嗎?”
“……真是看不出來。”白朮嘆了口氣,帶着她抄小道趕向膳房,“薰魚你吃麼?”
“吃!”
……
……
……
繞過藏月樓,再偏進花園小徑,白朮顯得輕車熟路。
謝梵鏡抱着比她還高的大弓,喜氣洋洋。
至於箭筒,白朮實在看不過眼,就替她背了。
有這個免費的強力打手在,這一路上出奇的平穩,沒遇上幾頭喪屍,只有一回,在白朮還沒瞧見時,就遠遠被謝梵鏡彎弓射殺。
白朮甚至來不及提醒她箭下留屍。
腳下是石子圓潤的觸感,他知道,自己離膳房已經不遠了。
突然,謝梵鏡伸出小手,扯扯他的袖角。
白朮猛得止住腳步,待他看清後,瞳孔驟然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