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符。
在晏鵬說出鐵閻羅也是三境時,他就打消了讓謝梵鏡出手的想法。
桃花山的事後,雖然鐵閻羅是殺了一羣山匪,但在如此手段下,聲名卻也徹底臭了。
不少初出茅廬的少年人和江湖俠客,或許是爲名,也或許是爲利,他們紛紛出手,卻又弒羽而歸。
鐵閻羅的勢力從鄧縣一路蔓延到東阿,足足小半個松陽郡。
立在驛道上,此起彼伏的人樁,也從鄧縣到東阿,插滿了足足小半的松陽郡。
陽符,已是下三境的盡頭,同時,也是天下八成武夫此生不可及的巔峰。
放眼偌大松陽郡,陽符也絕不算多。
趙家正是有一尊三境,纔在汾陰享有如此聲名。
小江湖明面上,坐鎮一宗的老祖,修爲也不過陽符。
綠林終究上不了檯盤,除非是如北衛的燕山十三巨寇,其餘的,大都不過打家劫舍的貨色。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也唯有北衛燕山那十三位狠人,才當得起巨寇的名號。
追殺鐵閻羅的雖多,卻連練竅也不過寥寥。
他之所以能博得大名,與行事手段脫不了干係,卻並非是緣自武道高強。
白朮本以爲鐵閻羅不過練竅,卻不曾想過,他竟是陽符。
讓謝梵鏡出手的想法也不得不打散,鐵閻羅搏殺經驗豐富,而謝梵鏡……
白朮嘆了口氣,搖搖頭。
她終究還是太小了。
“陽符!”鐵柱眼珠瞪大,就像要凸出來,“老祖好像也是這個吧!”
“是啊。”白朮拍拍他的肩,把又要亂轉的鐵柱一把按住。
“別怕。”他用力拍肩,“我們也有陽符!”
“你?”那張臉顯而易見地露出懷疑神色,絲毫不加掩飾,“都一家人,你什麼德行我不知道?”
“不是我。”
白朮清清嗓子,捂住嘴輕咳兩聲,神色鄭重。
“隆重介紹一下,天下十二巨室其一,江北長縉謝家,謝家族女謝梵鏡!”
坐下箱子上,兩條腿還夠不着地,只能一晃一晃的小女孩呆了呆,她從糕餅上擡起頭來,嘴角不少殘渣,一臉茫然地望過來。
“嗯!嗯!”
白朮又咳嗽兩聲。
謝梵鏡終於會意,她把沒吃完的糕餅放到箱子一邊,使勁抹了抹嘴角,刷得從箱子上跳下。
“嗯!”謝梵鏡拍拍胸脯,一臉嚴肅,“就是我!”
“就她?”旁邊的鐵柱滿是狐疑,眼睛眯成一條縫。
“沒見識,婦女能頂半邊天吶。”
白朮擊掌,“來,整個活!”
“嗯。”
謝梵鏡乖乖聽話,她微微側身,將小拳頭提到腰間,用力握緊。
劇烈的大風不知從何處襲來,將兩人眼睛都吹不開,一時間,有如萬千弓弦齊齊拉動的響聲不絕,空氣如破布般被輕易撕裂。
“停!停!”
白朮一隻手捂住眼睛,另一邊死命招呼。
“驅神造物就好,不要這麼大陣仗——”
謝梵鏡歪歪腦袋,似乎有些不解,但還是繼續照做。
她鬆開拳頭的那一剎,不知何來的大風驟然停熄。
一頭由元炁組成的大貓突然出現,它俯下身子,蹭了蹭白朮。
“驅神造物!”
白朮一臉自傲,賣弄新學來的名字,“厲害吧?”
“好厲害的東西。”鐵柱畏懼又好奇地嘖嘖讚歎,“能教我嗎,這比雜耍厲害多了!”
白朮:“?”
費了好大力氣,纔給他解釋清楚,而鐵柱的眼神登時就變了。
他對謝梵鏡擠出一個大大的笑臉,眼底的畏懼,卻又平添了幾分。
士庶之別,在這方天地,竟然這麼巨大嗎?
白朮有些懊悔自己爲什麼要告訴他鐵閻羅的事,鐵柱的膽子,從不比兔子大多少。
好說歹說,總算讓他寬心了。
在這個時候,鐵柱才終於不再流汗。
白朮故作寬慰地拍拍他,又略略交談幾句後,鐵柱睡意竟又涌了上來,沒過多久,便重新睡去。
吹滅火把後,身畔呼吸從均勻變得急促,繼而,就是如雷的鼾聲。
白朮從地上爬起,無奈看了鐵柱一眼。
他睡覺向來死沉,雷打不動,連鼾聲也像響雷。
又朝另一側望了眼,那個小小的身影蓋着被子,蜷成一團,看來已經睡熟了。
他放輕腳步,走到離兩人最遠的一處角落坐定。
白朮從袖袍拿出小瓷瓶,倒出一顆拇指大小的米黃丹丸,張嘴服下。
丹丸入口即化,清涼藥液從喉嚨滑進肚腑。
他雙目緊閉,兩手放在膝上,隨着呼吸的韻律時不時微微一動。
在赤龍心經的運轉下,那股清涼的藥意被飛快煉化,同時一股暖融融的氣息四散,飛快蔓延到四肢骨骼。
白朮眼中喜色一現,他又從袖袍中取出一個小瓶,看也不看,拔開蠟封就直接倒進嘴裡。
隨着一顆顆丹藥的灌注,骨骼裡,漸漸生出如蟲蟻爬動的細癢感,一抹玉色悄然沾上。
骨骼變得更爲堅韌,體內蘊含的生氣越來越濃烈,就連真炁,也精純了不少。
毛孔中微微滲出一些暗紅的淤血,這是修煉中排出的體內廢血和殘渣。
新生出的血液和變化後的骨骼,比先前更旺盛、更堅韌。
在內視下,一根根本就白皙堅硬的骨骼被染上一層淡薄的玉色,只是那層玉色極淺,像被薄薄塗上一層,遮攔不住骨骼原本的顏色。
白朮心念一動,火光從毛孔裡噴出,真炁流轉,將身體污垢洗滌乾淨。
玉骨丹,果然名副其實。
肉身強度雖然提升了不少,但面對府外無盡的活屍和西府的鐵閻羅,顯然還是不夠。
白朮起身,隨便尋了個鐵箱坐下。
丹房裡,別的不多,儲物的鐵箱卻是再多不過。
在他默默思忖時,一個小小的身影走過來,她爬上鐵箱,和白朮並肩坐在一起。
“還不睡嗎?”白朮偏過頭,“晚睡可是長不高的。”
“你害怕嗎?”
害怕?
白朮腦子一時沒轉過來,他剛想違心說幾句場面話,什麼誰要害你就從我屍體跨過去,什麼我永遠會站在你的前面。
這種話連他自己聽了都會發笑,可用來騙騙這個小傻子,肯定是夠了。
畢竟,自己還需要她啊。
“你害怕嗎?”
謝梵鏡不給白朮半點思索的時間,緊接着又問。
害怕……
被那雙烏漆的眼睛認真望着,白朮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你害怕嗎?”她又問。
好煩啊!死小孩真是欠打!要不是揍不過,我現在鐵定就抽你了!
白朮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煩悶,他定定看着謝梵鏡,面無表情,而邊上的小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始終安靜地回望自己。
“我……”
他的聲線顫抖,雙手慢慢掩住臉,模糊不清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不知過了多久,在漫長的沉默之後,他的喉頭,終於動了動。
“我害怕啊……”白朮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