蔑視而漠然的姿態,白皙不似凡人的肌膚,比天神更爲俊美而邪異的面容,以及……那流淌的,彷彿水銀之潮的銀白瞳孔。
他是宇宙間最極致的美,是瑰麗和森嚴的完全造物,深邃、沉鬱、冰冷、黑暗、窒息……同時,卻又溫煦的想讓人落淚。像金黃山坡後,那一輪被暖風輕柔掛在樹梢的微暈太陽。
深林裡葉鬱冉的屍體在一寸寸風化,明明不過剎那,卻像已經過去了千百年。他臉上還掛着死前那種微笑和滿足的神情,萬分詭異而荒誕,讓人無法正視。
漠視着這一幕,銀白瞳孔之下,脣角輕輕揚了起來,勾勒出一個戲謔的弧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嘲弄的笑聲在深林中低低響起,愈來愈大,愈來愈大。讓無形的時間都停滯了剎那,溫馴雌伏在那嘲弄的笑聲下,如同卑下而恭順的僕役。
那笑聲中帶着莫名的愉悅和欣喜感,似是嘲弄,又似是鄙薄。
他摸着自己的咽喉,那裡似乎還殘存着一道肅寒的殺氣,手指劃過時,帶着再生後的隱隱刺痛感。
多少個千年了?
並非是憤怒或震怒之類的情感,更像是巨人被石塊絆倒的訝異,或者說,是神被螞蟻戲耍後的好奇……
這份久違的,被砍斷頭顱的痛楚令他訝異,旋即也大笑了起來。
“真是孱弱的軀體啊……”
他淡淡攤開手掌,很快便也對這一切失去了興致,無趣地斂藏了眸光。
本相依舊沉睡在虛海的深處,那被全能性所擊碎的傷口,也依舊是殘缺的。便是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在本相沉眠的這段漫長時光裡,自己的一縷意志竟會率先甦醒,還託生到了一個婦人身體裡,成爲了胎兒。
叫什麼?
他短暫搜查了一下這具身體的記憶,旋即饒有興趣眯起了眼。
“無明,金剛寺?這一回,我竟然當了和尚嗎?”瞳孔裡玩味的笑意一點點顯露:“毗婆屍若知道我入了沙門,應當要欣喜若狂了吧,可惜,真可惜了……”
在無數個千年裡,他擁有過無數的名字,白、外法道、魔羅、古蛇、衆子、靈、敵基督者、易卜劣斯、現在賢、方仙……
而毗婆尸佛。
在其他的宇宙,他也曾與這位被尊爲百億日俱出,過去七佛第一者的大如來打了幾次照面。當時的兩者都想度化彼此,也自然,不是什麼把手言歡的有趣回憶。
林光幽微,在深邃的昏暗中,他低聲笑了笑,然後轉身離去。
他並不是那個沉睡的偉大古神,也不再是曾經的白、衆子、魔羅、敵基督……他只是作爲一縷意識率先的復甦,有限的可憐,甚至連自身的真正的意識,都不能長久停駐着。
這具軀殼太過脆弱了,作爲承載記憶的容器,也太不堪了些。
本能下,他覺得一陣陣疲憊和飢餓滾滾襲來,在默許之下,那個矇昧的無明的意識又再度升起,開始重新接管這具易碎的軀殼。
突然,他的臉色僵住了。
有幾串勁風狂暴射過耳畔,如道道狂虹,將寬大衣袖震得高高拂起。遠處的歡呼聲也震耳欲聾,像滾滾山海傾覆倒來。
細小的血縫在臉上裂開,血珠纔剛剛墜下,又飛快癒合。
在遙遠的歡呼聲下。
黑暗密林中的他按住臉上早已癒合的傷痕,沉默了剎那後,又俯身撿起穿透樹樁的華美箭矢。
那是一支絢爛的羽箭,通體篆刻着如火的鳳凰紋,在尾端,一個古樸的“謝”字肆意張揚,如若潑墨。
“真是找死。”
半響。
黑暗中,有低沉的聲音冰冷響起。
……
……
……
她想自己就要死了——
她在山林裡用力地奔跑,血從無數大大小小的傷口裡不斷地涌出,連衣服都變得沉重而溼潤,像一件沾滿了鐵水的鎧甲……如果不是體內那旺盛到足以催動爐心焚燒的生機,她可能早就已經死了,被亂箭殺死,被擲槍殺死,被閃着光的古怪刀劍殺死。
意識漸漸地有點模糊,她跑不動了,再也跑不動了。連呼吸中都帶着沉重的血腥氣,血從鼻腔裡噠噠往下流,讓那張慘白的小臉看起來悽豔又可憐。
身後好像有無數人追她,戰車碾破天空發出的轟隆隆大聲音像極了打雷。她不敢回頭,哪怕已經累到無力了,哪怕眼前一切都在倒着轉,她也不敢停下來。
她不想死……
明明已經從爐心逃出來了,明明已經離開了青銅大門,離開了光量域,現在……她不想死!
在她跑進黑暗密林的剎那,在她已經再也沒有力氣的時候,在天穹的呼喝聲達到鼎沸的時候。
就在這時——
突然之間,一聲不合時宜的驚呼尖利響起!
像是拉開了帷幕,尖叫、怒吼、狂嘯、喝罵……亡命奔逃的她後知後覺擡起頭,卻只看見絢爛如星辰的古戰車接連墜毀,血像潑雨般從天空灑下,把河川統統染上一層猩紅。
哭聲、喊聲、求饒聲、詛咒聲……不過短短剎那,終於,在這一切的聲音都停息後。
天穹上。
所有明煌的虹芒也統統也熄滅了。
一片漆黑。
所有人都死去了,像是黑暗中的魔怪伸出爪牙,把他們一個個撕成了碎片,奪去了魂靈。
繁且密的葉冠相互摩挲,在晚風中發出簌簌不絕的混沌響聲,晦暗的月光稀疏從樹幹的縫隙垂落,在昏昏中,就像是有無數雙眼睛躲在黑暗裡,冰冷凝視着那唯一的活物。
她緊張攥起拳頭,在慌亂的後退中被碎石子狠狠絆倒,一屁股跌坐在地。
短暫的死寂後,有笑聲從黑暗深處輕輕響起。
“原來他們是來追你的麼?箭矢都差點射傷我了。”那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帶着十足的漠然和漫不經心:“你是誰?”
“我……”
她呆呆朝發聲的方向看過去,卻只看見了墨一般的昏黑,隱隱約約有幾點暗紅的顏色,在淅淅瀝瀝的溪水聲搖擺不定,也像仲夏夜裡的火螢。
“我是新神。”她老老實實回答。
“新神?”那個聲音又笑了起來,這一次,她清楚聽出了那個笑聲中的不屑和嘲弄,就像是看見小孩穿上大人衣冠的玩味:“你的名字呢?”
“謝梵鏡!”
“謝梵鏡?”
“我偷偷看古書取的,覺得很好聽……”她突然沉默了一會,低着腦袋:“光量域裡,大家都說很好聽的。”
“新神,光量域嗎?”
聲音不置可否響起,被飄忽的風聲拉得很長。遠處傳來草叢被撥開的窸窣,像是聲音主人已經遠去,正踏着黑暗的溪水開始離開。
謝梵鏡心頭沒由來抽緊了,她踉蹌從地上爬起來,還未站穩,又狠狠摔了個狗啃泥。
“喂!”
她仰起臉,對着黑暗的密林深處用力大喊:“你是誰,你又叫什麼名字?”
其實也並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樣大喊,是想要道謝,還是想看看聲音主人的臉?在喊聲出口後,謝梵鏡也愣住了,她默默低着頭,用手把自己努力撐了起來,踉蹌着又差點摔倒。
“我?真是大膽的蟲子啊……”
草叢被撥開的窸窣聲停了下來,這時候,月光照破了漆黑的雲層,像水銀一樣,像是把所有的華光都瀉進了密林,一地水銀般的亮。
幾步寬的窄溪上緩慢升起了霧一樣煙籠。眉目冷峻的俊美男子淡淡轉過身,白衣像融進了溪中的霧,疏離地,也像是月光下一個朦朧的影。
那張漠然而英俊的臉上浮出莫測的笑意,在月光裡,他看着對岸那個小小的身影,第一次提起了興致。
“白。”他淡淡開口:“你叫我白朮吧……”
一地水銀的亮。
在月光中,謝梵鏡終於看清了那些暗紅色,像仲夏火螢似得光點。
柔軟的木犀花在窄溪兩岸搖曳着傘蓋般的枝椏,霧一樣的煙籠氤氳纏上來,一點點,繾綣彌散在花冠。
在窄溪的兩岸,男人與少女對視在了一起,風從林中浩蕩地吹來,吹着他們衣煤飛揚。
花和溪水,在幽邃而寂寞的密林裡。
隔開的。
那些隔過黑暗的花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