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強一聽這樣話語,條件反射地就是看那白衣女子的表現,卻見此女眉頭動也不動,就像朱衝適才說要送人的不是她本人,甚或不是一個大活人,而是什麼小貓小狗之類。只是這種冷漠與尋常的僕役家僮等無法主掌自己的命運、隨波逐流的無奈卻又似有不同,好似是覺得如此被朱衝送給別人是理所應當。
高強暗暗納罕,此女真乃異數,要說是那種生來就訓練來送人的優伶,怎地朱衝方纔又說她還是完璧?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當即打個哈哈:“朱老如此大度,本官先行謝過了,此事大可容後再議,且顧眼下的急務要緊。”
朱衝訕笑幾聲,又再客氣幾句,便告辭離去,高強自己現下也是見不得光的,便教楊志相送。那白衣女子跟在後面,一身白衣步履輕盈,望去真如一個精靈一般。
是夜,杭州館驛中收拾了一間靜室,高強帳下各心腹濟濟一堂,連時遷也得了個位子,大衆靜候高強駕到。衙內未到,枯坐無事,幾人間自然有些話題閒聊,楊志聽說石秀與時遷夜探都監府,於戒備森嚴中探得老朱衝,輕身進出毫無阻礙,不由得大感興趣,時遷見問心下得意非常,指手畫腳大吹特吹,唾沫星子四下飛散,屋中只聽他一人說話聲音。屋角處是陸謙向許貫忠探問這次杭州敵人情勢,許貫忠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着,倆人說話聲音甚輕,都被時遷那尖細的高嗓門給壓了下去。
忽聞門口咳嗽一聲,幾人連忙住口起立,恭迎高強入座,跟着眼中都是一亮,只見主母蔡潁一襲湖色衣衫,面罩薄紗款款而入,輕輕萬福。幾人趕緊躬身唱個肥喏,迎候衙內和主母上座。
一一坐定,高強且不忙商議大事,先敘前功。第一件是陸謙率衆跟隨蔡潁,一方面護主有功,另一面整軍有方,記功一件,陸謙起身謝了;第二件石秀從京城率衆來援。三百精兵已經藏身碼頭糧船中。只待一聲令下,也記功一件;第三件還是石秀,與時遷潛入都監府聯絡朱衝,使內外相應,大利衙內原定方略,記大功一件,石秀起身領功,時遷將小雞胸脯挺的高高。也上前謝過。
功勞錄下,信賞押後,待大事底定再議。高強輕嗽一聲,開口道:“諸位,想必都知,此番前來杭州。皆因那杭州都監朱勔橫行不法,本衙內乃爲伸張國法。暗訪而來,”這暗訪二字卻是他學了後世所看的那些電視節目,隨口安了一個,“哪知到此會見了其父朱衝之後,卻知曉了兩件大事,一則。兩浙明教欲圖不軌,聚衆於杭州,待端陽之期即行大舉。”
此事在座大都多少知道一些,不過高強說到這裡暫停一下,自然是要看看部下們的心意如何,若不表現一番,豈非辜負了衙內的期望?座中楊志陸謙都是軍官出身,楊志終日殷殷以光耀祖門爲務,陸謙則只想往上爬,雖然動機各異,要立軍功卻是共同的途徑,聽得有人要造反,心下倒有些期待;石秀混跡草莽多年,深知民間疾苦,不過眼下自己既然有了出頭之日,便與那明教走了不同路,要緊守穩自己的立場;許貫忠卻是自幼讀聖賢書的,正統觀念深入心中,是以當日雖然對朝廷深感失望,也只求個退隱山林不問世事而已,後來跟從高強辦事,卻存了半個冷眼旁觀的心思,當下也只微微冷笑而已;座中叫的最歡的倒是那剛來不久的時遷,鼓上蚤也不是全無心肝的人,自家資歷固然最淺,又是做賊的出身,此刻若要在高衙內帳下討生活,可要儘早把以前的出身給洗去了纔是,倘若這次是對付尋常的綠林,時遷恐怕背個不義的名聲,怕還沒這麼積極,那明教卻向來與綠林不是一路,就算幫着朝廷去對付明教,在他看來也不是什麼大事。
五人心思各異,卻都發話責罵明教大逆,尤以時遷義憤最高,若不是礙着主母蔡潁在座,他便要破口大罵,想鼓上蚤在江湖這麼多年豈是白混,道上罵辭鮮有不知地,從這角度來說,高強倒錯過了一個領教北宋市井語言的大好機會。
待衆人說了一通,高強將手一舉,笑道:“諸君心懷忠義,存了奮勇當先之志,那便很好。只是目下情勢詭譎,賊氛猖獗,日間朱衝老兒前來首告,原來其長子、現任杭州都監朱勔居然與明教沆瀣一氣,也參與了這樁造反逆謀。此番請諸位前來,便是要商量一下如何對付此事。但有所見,不妨暢所欲言。”
高強說完,端起茶杯來,用蓋碗撥了撥茶葉末,吹了一吹,見水溫還燙着,便又放下了,擡頭見幾個部下卻都悶聲不吭,不禁失笑:“怎麼,都不說話?剛纔可不是這樣啊。”說歸說,他也知道話題敏感情勢棘手,堂堂主掌一州兵馬的都監大人居然與反賊勾結,這要是萬一造起反來,不用說杭州一地,恐怕沒等朝廷大軍集結出發,兩浙都得塗炭了。
會這麼開不是辦法,只好點名,好在也只是要統一一下認識而已,大體都有定計:“貫忠,你來說說吧。”
許貫忠點了點頭,環視一週道:“列公,雖則目下杭州情勢複雜,卻也未曾脫出衙內的掌握。衙內自到東南,早就察覺明教逆謀潛發,只爲一路百姓故,不欲兵連禍結,只想尋一個消弭於無形的法子,是以多方設謀,這才能來到杭州。如今逆謀已明,今夜列公各獻奇謀,來日人人奮勇,一舉蕩平這路反逆,衙內上奏朝廷,自然都有封賞。”
既然“上意”已明,衆人自然要表表忠心,說些敢不效死、願爲衙內出力的話,高強點頭。各自落座,陸謙先道:“既然對方勢大,既有杭州五千軍士,又有十餘萬愚民教衆,我這裡只有八百禁軍,此當以智取。不可以力敵。”
高強心道陸謙果然是個人才,又是軍將出身,這話說的在點子上了←還未說話,楊志隨道:“陸都監說的是,今雖敵衆我寡,然我專而敵分,正可出奇制勝。既然敵集於都監府,擒賊擒王。來日以朱衝爲內應。我等率軍攻入去,擒拿朱勔這賊來見衙內便是。”
高強又是點頭,楊志不愧將門出身,此言深得兵法三味,大方向一點不錯,只是細節上還需商議:“楊都監說地有理,我意也是如此。只是其中有幾件事躊躇,其一。那朱勔雖說勾結反逆,然而並無憑據,我師出無名,衆心不服;其二,明教十餘萬教衆聚於城下,其首腦不知何處。萬一生變,即使朱勔成擒。杭州依舊難保,我等身處危地;其三,便是何時行事。”
石秀先前一直沒說話,此刻忽道:“聽衙內的意思,莫非是要一舉將朱勔和明教首腦一網打盡?”
高強笑道:“三郎說的是,本衙內正是此意。三郎可有教我?”石秀的精細他是心裡有數的,此人處處留心,這次又打了前站,除了聯絡朱衝一事大功告成之外,卻不知他還有什麼見聞?
石秀拱手,接着將自己那日間衝撞聖女座車一事敘說一遍,續道:“某那日所遇之人,所用功夫不是公門中手段,又與那聖女關係密切地很,想必是明教中地好手,其武藝不下與石寶。再者,聽那朱衝所言,朱勔雖然對那聖女有意,卻不得沾身,更未必真有謀反之意,明教只是以聖女下嫁爲餌,誘朱勔入彀而已,此二敵之間目下雖然和睦,必有圖窮匕見之時,那時我從中入手,可收奇效。”
許貫忠擊掌道:“三郎所言極是!與我不謀而合。此二賊雖貌合而神離,彼此亦暗中相圖,我若相機而動,大可將這二賊一網打盡。以那朱衝所敘,明教若要動手對付朱勔,必定是要先奪其兵權,瓦解杭州官軍,而後大批教衆取得軍器旗鼓,一舉攻佔杭州,再舉起反逆大旗。此事倘若行早,則其衆未集,勢難成事;若行遲,則朱勔也是一方豪強,未必會俯首就擒。愚意以爲,明教既然約定端陽大會,若要取朱勔便在其時,且多半以婚事爲餌誘朱勔入彀,衙內若要將此二賊一網打盡,此其時也!”
高強作大喜狀,其實這番言語他與許貫忠反覆商議,早就爛熟於心,此刻照誦而已:“貫忠言之有理!如此說來,我這廂只需枕戈待旦,伺那明教何時應許了朱勔的婚事,便是舉事之期,趁那明教圖謀朱勔地時機,其首腦必定雲集都監府,到時候給他來個趁火打劫,一股腦全端了!”
陸謙笑道:“衙內好計較!這豈不是鷸蚌相爭,衙內做了那得利的漁翁麼?得來全不費功夫,妙計啊妙計!”
衆人也都稱讚一回,高強洋洋得意,又道:“現刻已是四月二十,算來距端陽只是半月之期,眼見大事就在眼前,諸君可要謹慎了。”隨即傳令,陸謙率領五百蘇州軍,衛護館驛外,秣馬厲兵,待機而動;楊志代統碼頭那三百軍,也是一樣整備軍器,慎出謹入,待命而動;石秀伺候朱衝的內應,這任務最是要緊,敵情如何,出兵時機等等盡在其中,倘若有半點疏失,被人覺察了,則對方十餘萬之衆,這區區八百人馬在杭州城裡不消半個時辰便被人殺個乾淨;時遷腳步靈便,着他在石秀部下行走,來回傳遞消息。
諸將一一遵命不違,人人昂奮,時遷居然也有一令在身,激動的小臉蛋通紅,往日最會囉嗦的人,這時候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諸事分派已畢,高強正要宣佈散會,蔡潁忽地開口道:“官人這番料敵制勝,列位奮勇當先,奴家自然欣喜地緊,只有一事不明,那杭州知府阮大誠,官人要如何應付?”
高強打了個愣神,這纔想起這茬來,若在本管地界上出了這麼大地事,這位地方長官、四品大員也不能當個擺設,果然是個不能迴避的問題,先前怎麼沒聽我的軍師提醒我?回眼去看許貫忠,卻見這傢伙一臉的無所謂,就跟個沒事人一樣,還有心情衝着高強回了個笑容。
高強先是迷惑℃即恍然,敢情這傢伙多半是早就想到了,故意不說,單等着自己娘子蔡虻出來吧!好陰險的人,現在不與你計較,回頭纔來算這筆賬,要緊請問賢內助:“娘子說的有理,確是爲夫疏忽了。如此奈何?”
蔡潁臉上蒙着面紗。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雙星眸來,笑吟吟地四下一轉,隨道:“實則官人方纔也想到這事,怕是有用着奴家之處,故意等奴家開口了才故作失驚罷!”
高強一愣,自己剛纔發號施令,只顧着激動了。哪裡想起什麼知州老爺了?隨即醒悟過來,愛妻這是顧着自己的面子,免得看在這些部下眼中,倒是娘子比官人還要精細了——這等賢內助真是打着燈籠也找不來!
“咳咳”乾咳兩聲,高強笑道:“娘子深知爲夫的心思,正是如此。這件事還須娘子出面纔是。”一面說着,一面飛快回思自己方纔所說的話。哪些能對上這個榫頭?
蔡顥眸中滿是笑意,朝高強臉上望了望,才道:“適才官人曾說,那朱勔反狀未明,我師出無名,想來官人當日在蘇州插手紀秋風一案。爲的就是這事罷?只是若然要令那朱勔服法,必得要經此地牧守首肯,否則便不好行事了,此乃是阮大誠可用者一。”
高強這纔想起這事來,本以爲自己堂堂太尉府衙內的身份,又有蘇州錄曹司的公文,辦你一個杭州都監還不是手到擒來?聽蔡潁這麼一說才醒悟過來,大宋律法嚴謹,自己這麼幹雖說是痛快了,卻難免落人口實。倘若朱勔以此爲由煽動部下,那五千兵馬可也不是吃素的。不過這還是其一,那其二呢?
“其二者,大宋文左武右,歷來地方官兼負掌軍職責,軍將只爲副職而已,這阮知府纔是杭州官軍的大上司。官人異日拿了那朱勔,倘若其部下有甚不服之人,便用着這阮知府出來彈壓,料想當着直管地上峰,又失了爲首之人,那班軍士無有不服的,縱然有幾個跳樑小醜,官人以力制之即可。”蔡潁輕搖團扇,不緊不慢地說道。
高強這才大悟,愛妻如此賢能,真是幾世修來!只是當着幾位部下地面,這話且放下,到了房裡再慢慢謝過不遲,眼前先將這漏洞補了:“娘子說的是!眼見那阮知府是恩相門生,自然不敢違拗了娘子,此事娘子一言可決,只是爲夫念着娘子這一路風塵辛苦……”
蔡潁手中團扇一擺,笑道:“區區風塵算得什麼?官人殫精竭慮,以這一件大事爲念,奴家只恨身爲女兒身,不能替官人分憂,若能有一些兒小助,也不枉了隨官人來此走一遭了。此事易爲,官人眼下不能出面,待尋個時機,奴家下個帖子召那阮知州來此,教諭幾句也就是了。”
高強連連點頭,衆人都道大娘好精細,此事揭過了不提,再敘了些細節事體,見別無要事,便各自散了。
高強留了許貫忠下來,正要商量別事,卻見自家娘子盈盈而起,向許貫忠福了一福道:“夜深露涼,許先生與郎君議事,可要小心風寒,奴家先回房去了。”
許貫忠趕緊還禮,蔡潁飄然而起,經過高強身邊時忽地又丟下一句話來:“少停官人回房,可要細細與奴家說說那東瀛女子的事,奴家可記着呢!”
高強恰待要送,卻被這一句話給噎住了,望着愛妻美好的身影漸漸遠去,兩盞燈籠前後搖曳,心裡只是叫苦:這一關卻如何過?
許貫忠站在高強身後,見他呆呆地望着娘子的背影發愣,忍不住好笑,便道:“衙內,且莫記掛那東瀛女子罷,眼前可有更大的事待辦。”
高強定了定神,把心魂歸位,這才拾起思緒來,轉身與許貫忠分頭落座,問道:“貫忠,如今形勢漸漸分明,當日所議之計,可還要續行麼?”所謂當日之計,就是在龍遊縣宗澤口中初初得知明教陰謀時,許貫忠所獻地那分化明教、離間方臘父子之計,此計一直未曾宣佈於衆,高強身邊再無第三個人知道,因此留住方金芝、招來方天定,府中包括蔡潁在內,人人都道是衙內色心發作,無人知他的心思。
此刻部署已定,高強自覺自己安排周密妥當,杭州大事只在掌握,又想起方金芝的種種可人處,那日雨夜定情,方金芝已經擺明了託付終身之意,自己如今卻要對付其父,怎麼說都有些心病。因此這時找許貫忠來商議,便是想尋個法子,怎生能好生了結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