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晚病發到現在,高強已經昏睡了整整一天兩夜,其間索索拖着他上馬強行,又來到郭藥師營地中,接着延醫診治等等,以及這一夜的拒戰,種種情由如在夢中一般,渾然無知,因此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在氈帳之中,穿着小衣,身邊諸物無一能識,唯一眼熟的只有那條內藏大食寶刀的腰帶了。
所謂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高強又是大病方醒,精神還處在渙散階段,頭腦的運作更是沒什麼理路可循,因此更加迷糊了,努力回憶頭腦中的印象,卻只記得被驚馬帶走之後,一路飄零,後來遇到索索,兩人露宿野外,接着就頭昏腦漲,不省人事了。
“罷了!”暗歎一聲,高強決定放棄回想,自己現在顯然是遇到了人羣,只消能夠溝通,便可見個分明。只不知索索今在何處?
試着活動一下身體四肢,只覺身上沒什麼力氣,自知這場病來的快,乃是自己不適應北地的氣候所致,不過仗着年輕,恢復的倒也快些。
正在躊躇,忽聽帳外有人腳步聲響,他連忙抓緊了那條腰帶,打起精神。
只見帳簾一挑,一條漢子走了進來,見到他已經醒來,也是一怔,忽道:“兀那南朝人,可是大宋使節?”
高強見問,看來別人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隱瞞,點頭道:“某家高強,正是大宋天子差來報聘遼國皇帝的使節,前夜被一羣馬賊突襲,驚了坐騎流落到此,不知此地何地,閣下誰人?還有高某有一同伴。不知現在何處?”
郭藥師言語簡略,將索索帶着他來到這營地後的種種情事都說了一遍,高強聽了心驚肉跳,不意在自己昏睡之時,身邊竟發生了這許多事,倘使這隊牧民不是這麼善戰勇猛。自己和索索人生地疏的區區二人,怎能逃過衆馬賊的敵手?只是這夥馬賊當真蹊蹺的很。也不知出於什麼動機,竟然對自己這麼苦苦相逼,回想自己所記得的遼國史料,怎麼也想不出哪裡來的這一股勢力。
想不通的事就先放下,高強撐起身子,向郭藥師道謝救命之恩←這番謝意乃是出於摯誠,郭藥師一族不但醫好了他的病,更在那夥兇殘馬賊的圍攻下堅守一夜,直到馬賊離去,實屬難能可貴。
郭藥師自然謙謝幾句,兩人酬酢之間,高強不小心牽動了郭藥師的肩上箭創。疼地他一齜牙,高強自然問起情由,說了之後更加搖頭嘆息。
見面這套話說完,高強便問起,自己那同伴曾索索,現在哪裡?郭藥師打了個唉聲,將索索見勢危急,自請冒充高強。騎上那匹白馬衝出重圍引走馬賊的事說了。
高強一聽大急,這夥馬賊兇悍之極△索雖說有寶馬之利,未必就能保萬全。這便如何是好?想想自己流落遼境,若不是索索及時找到自己,又護送自己來到這營地之中,單是前晚地那一場突如其來的病,便能要了他的小命了,相比郭藥師一族,這個男扮女裝的奇女子,對他真不啻恩同再造。
郭藥師正色道:“高使節,我知你心中所思,這年輕女孩勇於擔當,更勝男子,我全族上下也多感其恩,不但你擔心他,我們也都巴望她平安脫險。只是我們族中老弱甚衆,她單身馬快,又早走了這幾個時辰,追之不及,再者援兵未至,追之何益?好在我們已經叫人快馬去東京遼陽府報信,言說南朝使節流落到此。貴使團既然在錦州遭襲,兩天過去,南京中京東京三府都該收到了消息,因此大隊官兵今日傍晚便可抵達,貴使還是先去與使節團匯合,再徐圖尋訪曾姑娘下落爲上。”
看高強仍舊意有不甘,郭藥師又道:“縱然你一意孤行,以貴使現在的病後身體,又不知地理人情,濟得甚事?權且按捺心情,在此靜候纔是正理。”
高強也知他說得有理,只是索索爲了自己而身陷險境,怎能放心的下?郭藥師幾經解勸,說道此去往東人煙漸多,又都是渤海故地,索索能說女真話,與當地人能夠溝通,當可迅速找到通都大邑,馬賊不敢追殺無度,當不致有事。
這麼三番五次解說,高強又是病後精神疲倦,也只好作罷,不一會卻又沉沉睡去,手中猶自緊緊抓着那條腰帶。
當日晚間,遼陽府的大隊官兵果然來到,領隊的卻是高強認識的熟,乃是奚人鐵驪部的王子蕭幹,兩下見面,欣喜若狂,蕭幹檢視了高強上下零件沒有缺少,大大鬆了口氣。
敘說別來情狀,原來那夜韓世忠等三人與索索分頭搜尋高強的下落,黑夜中不辨路徑,到了天明一無所獲,只得回頭與大隊匯合,一面放出消息,飛報附近各州府並遊牧部落各帳,一同找尋大宋使節下落。
那蕭幹本部是奚人五帳之一的鐵驪部,本在中京道東方和東京道西北方居住,接了這個消息之後也出動人馬找尋,蕭幹是認識高強的人,義不容辭帶隊出發,若單憑畫影圖形,哪裡保地準?只是事發處恰好是兩京交界之處,不論那一處的大隊人馬,要趕到這附近都得兩天以上,因此在這兩天的空白之中,高強仍舊是處在極度的危險之中,直到這時與大隊匯合,纔算安穩下來。而童貫等人的大宋使節團大隊,已經在馬植招來的數千遼國燕京鐵騎護送下抵達了東京遼陽府,在那裡駐紮等待高強的音訊了。
既然己身無礙,高強便憂心起索索的安全來,不過蕭幹這隊乃是從西北方中京道方向搜索而來,當然無法知道往東而去的索索的下落,無法可想。
爲今之計,當先往東京遼陽府匯合使節團大隊,索索地下落,只能交給遼國官府設法了。畢竟身在外國,肩負使命,諸事都不能隨心而爲。轉過頭來,高強便請郭藥師等與他同行去往東京遼陽府,自己固然要設法答謝他們,遼國皇帝也必定有的賞賜。
郭藥師一族本是渤海遺民。與蕭乾的奚人同爲契丹臣子,不相統屬。因此蕭幹以一部王子的身份,在這裡也只是略加禮遇而已。只是他們一直在東京道遊牧,若能得到遼國皇帝的賞賜,不拘財物多少,對族人在當地的地位卻大大有益,因此族中略一商議。便拔營與高強等同行,準擬到達遼陽府附近後安頓好族人,由郭藥師等代表人物隨同北上面聖。
一夜無話,次日大隊起行,行了一日,當道遇見遼陽府的援兵,引路的除了郭藥師那晚派出去求援的戰士劉舜仁。更有聞訊前來的韓世忠等三人。
劫後重逢,高強自然大喜,韓世忠自十幾步外便跳下馬來,飛奔來到高強面前,推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在地,大聲道:“世忠身負護衛之責,卻叫衙內受了這番苦楚,罪該萬死!留此有罪之身者。只是爲了訪求衙內的下落而已,今衙內已安。請以頸血贖罪!”說話時一手拔出腰間佩刀,竟是要自戕以謝罪。
估不到這位勇將如此烈性。重死輕生,大有古人之風,高強慌即下馬,雙手緊緊抓住韓世忠的手腕,叫道:“世忠萬萬不可!事出意外,此地又是遼國地境,人地生疏,你們已然盡力而爲,何罪之有?”死活只是不放。
韓世忠不敢出力爭執,心感衙內誠意,又見高強經歷北國風霜,又病了一場,形容大見憔悴,心中感愧,虎目中隱隱已經有了淚水:“衙內,世忠無能,累得衙內受苦,留此身何用?”史文恭和李應兩個乃是新附人員,只有跟着跪拜請罪的份。
高強病後身體乏力,本是拉不住韓世忠的,急道:“高強年輕,幸得你等護持,一路行來也算有驚無險,倘若只是這點小事,便損我大將,日後人生數十年,又讓本衙內何來羽翼,何來爪牙?快快收起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了!”
韓世忠無法,只得站起身來,忽地反手一刀,在自己額上橫割了一刀。
白刃揮過,血光迸現,周圍衆人齊聲驚呼,高強更加驚惶,叫道:“世忠這是爲何?醫者何在?!醫者何在?!”
韓世忠卻紋絲不動,哼也不哼一聲,只沉聲道:“衙內盛情,世忠無以爲報,只留此身以報效衙內,此刀乃記今日之事,永世不忘。”
衆人見此情狀,心中多驚歎韓世忠的壯士之風,蕭幹忙上來解勸,一面喚來大夫爲韓世忠包紮止血。高強執着韓世忠的手,心中感嘆萬分,決然道:“世忠,你既託身於我,便是休慼與共,豈可如此輕賤己身?自今日起,你的性命便是我的,不得我允許,你便死也不行!”
韓世忠應聲道:“謹遵是命!”又跪倒磕了幾個頭,這才站起。高強又扶起史文恭和李應二人,一樣好言勸慰,二人自也感服。
一旁的郭藥師自見高強以來,只見他一副病鬼模樣,在野外孤身晃盪了一天便差點病死,本是有些看不起的,經韓世忠這一事,倒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了,不論如何,能叫屬下如此死心塌地的跟標,已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到的吧?
一番擾攘,大隊再度起行,此時這隊伍又加入了遼陽府鐵騎三千,前後多達八千之衆,一路耀武揚威,浩浩蕩蕩,不日便來到了遼國東京遼陽府。
童貫和馬植等人早已得了消息,這日一同並肩出迎,衆人相見,少不得官樣文章要作得幾篇,訴說別來情由,又是唏噓不已。只是索索到了現在還是沒有下落,高強心中猶如壓了一塊大石,不知如何是好。
進了遼陽府的館驛,大衆安頓下來,馬植看出高強的心思,他肩負陪同使節團的職責,出了這檔子事,還不知要不要承擔責任,高強能平安回來已經是萬幸了,索索只是使節團的一個成員,就算出了事,這天也塌不下來。只管行文州府追查索索的下落,一面陪着高強說話,給他寬懷。
身爲副使的高強既然歸來,這使節團也該照計劃北上了。於是歇了兩日,二月己亥日,大宋使節團離開遼陽府,向遼國皇帝春捺鉢的所在——混同江邊進發。
此行比離開燕京時又壯大許多,不但郭藥師率了七八個族人同行,蕭幹這沒事作的奚人王子也挑選了五百騎同行,遼陽府更派出二千騎隨同護送,大隊總計超過三千騎的實力,什麼馬賊都要望風披靡了。如此陣容護送,在宋遼的使節交往史上未必絕後,但也算空前了,高強在馬上放眼望去,身前身後皆是遼國地騎兵,個個盔明甲亮,人如虎馬如龍,鐵甲鏘鏘,馬蹄特特,軍威之盛,與大宋那些被稱爲“赤佬”的飯桶兵完全沒得比。
身處這樣的軍陣之中,高強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盛,緣何?座下不再是自己的那匹寶馬照夜玉獅子,身邊也少了一個曾索索′然這女孩在的時候並不覺得什麼出奇,缺少了才發覺,原來有她在,氣氛便會變得不同,在這個男人爲尊的時代,索索之能側身其中,真的是個有趣的異類。
懷揣這樣的掛慮,高強漸行漸北,身體是一點點養的好了,心中的那片陰雲卻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大: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會這麼久了還沒有消息?
二月甲巳,離開遼陽府的第六天,大隊宿於信州(今長春市附近),據馬植所言,離遼國皇帝春捺鉢的行在不過三日路程,高強又對照了地圖,才知道這混同江與後世的黑龍江確實是同一水系,只是這時代對水系探查不詳,因此這時代的混同江指的是後世的黑龍江支流的松花江而已,當然在這個時代,混同江也已經得到了黑龍江的異名。
當晚高強睡在帳中,不知怎的,總是心驚肉跳,輾轉難眠,到了半夜仍無半點睡意,眼睛瞪着帳頂看了半天,索性披了衣服起來。
剛踏出帳外,韓世忠便迎了上來。自從那天之後,韓世忠便每夜宿於高強的帳口,抱着弓刀和衣而臥,只怕是夢中也睜着一隻眼睛。
這麼幾天下來,高強也習慣了,只對他點點頭,仍舊信步而行,韓世忠按刀跟從在後。
夜闌人靜,偶爾聽到些人聲馬鳴,高強仰首望着北國的夜空,深深呼吸了一下,一股涼氣直透心窩,忽然如有感應一般,倏地轉身面向東方,心中一陣悸動。
韓世忠落後半步隨侍,見高強異樣,忙道:“衙內,何事?”
高強擺手不語,面向東方而立,側着頭只顧聽,可是身處三千鐵騎的大營之中,時有聲音此起彼伏,哪裡能聽的清?
韓世忠在西邊從軍時,也曾學得地聽之法,忙伏地細聽,俄爾忽然色動:“衙內,東方有一騎奔來,其行甚速!”
“東方?”高強如有感應,難道是索索?他疾步向東面行去,一面抻長了脖子張望,只是那一片夜色,掩蓋了一切。
於無聲處,一聲龍吟般的悲嘶彷彿起於天外,轉瞬傳到營地之中,夜宿的羣馬如聞震雷,紛紛仰首應和,更有許多馬匹如同受了什麼驚嚇,煩躁不安的踏地來回,騷動不已。原本一片寧靜的大營,一瞬間象在平靜的水面上投入一塊石頭一樣,波瀾起伏。
是什麼馬,一嘶之威,千騎皆驚?
“是我的馬,是我的照夜玉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