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既罷,師師謝了高強的掌聲,輕聲道:“衙內終日忙些大事,師師是不懂的,只是會吹奏些曲子,爲衙內開懷而已。曾記……”
“曾記什麼?”高強見她欲言又止,不由得好奇。
少女軟玉般的臉頰,忽然泛起了一層紅暈,便好似調弄胭脂時,一點胭脂落入了水中,化的淡淡的嫣紅,嬌羞美態令人見之忘俗:“曾記兩年前,奴婢剛到衙內府中時,也是在這棵樹下,爲衙內吹了一曲行路難,其時衙內本是心懷難遣的,聽了奴婢的曲子,好似開解了許多,當時吟了句唐詩,說什麼‘長風破浪會有時’,奴婢沒讀過什麼書,不大聽得懂,不過見衙內開懷一笑,奴婢心裡歡喜的很。因此今日見到衙內又有煩心事,奴婢便想,倘若能再吹些曲子,令衙內能輕鬆些,也不枉了衙內養我一場。”
高強聽了這幾句軟語,心裡好似吃了人蔘果一般,溝溝坎坎都叫熨平了去。他原本是心中有數,自己雖然站到了蔡京的陣營,只是恪於形勢,倘若現在就和蔡京對立,恐怕沒等自己弄出點名堂來,就被蔡京給摁住了動彈不得。要想幹一番事業,改變大宋被異族入侵,朝廷播越,百姓生靈塗炭的命運,又怎麼能夠繞開蔡京,繞開他所控制的朝廷?
之後高蔡兩家結爲秦晉,妻子蔡穎才貌雙全,大家閨秀。正是每個男人夢想的妻子典範,高強偶爾午夜夢迴時,端詳着身邊這張完美無缺的面容,心中頗有幾分感慨:倘若不是穿越而來,又怎麼可能娶到這樣萬中無一的賢妻?
一日夫妻百日恩。況且二人新婚如膠似漆,恩愛遠過常人,高強與蔡穎在一起久了。漸漸也覺得待在蔡京的陣營裡,彷彿也不差了。
只是這次的事情,雖然眼下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嚴重地後果,但是卻給高強提了個醒:他並不是生活在純淨的真空裡。身邊的一切,包括自己枕邊最親近的人,也只是政治鬥爭中的一個棋子而已,若換了一種情境,她或許就會成爲射向自己最銳利的箭矢!
所謂的身不由己。又或者如西方人所說地異化,在這一刻,高強體會的無比深刻。人在這江湖中,身邊的每一點一滴,漸漸羈絆,漸漸沉迷。直到忘卻本來,隨波浮沉,又有誰能例外?高強並不會怨恨蔡穎。畢竟她是姓蔡的,畢竟她嫁到自己家中來。承擔的就是連接高蔡兩家的任務,一旦兩家走上歧路,便是她犧牲自己幸福的時候,從她的角度來說,又何嘗是什麼幸事?
“只可惜啊,若不是生於此種富貴之家,我們原本可以活的快樂許多……”想及以往的恩愛,高強不禁有些神傷,有些事情發生了,就無法淡忘,在心中總會有那麼一根刺:有些感覺,一旦錯過了就不再回來,即便人面依舊,情境卻非,往者何可追?
他這裡怔怔地出神,師師不敢打擾,側頭想了一會,將洞簫湊到脣邊,咽咽嗚嗚地又吹了起來。這次曲調婉轉深邃,高強本自有些怔忡,思緒不由得便縹緲起來,等到一曲既罷,忽然眼前一道白影晃了晃,這才猛然驚覺,脫口道:“卻是怎生?”
師師倏地縮了手,那手中原是拿了一方絹帕,訥訥道:“衙內,衙內勿怪,師師見衙內落淚……”
“我落淚了?”,經這麼一說,高強這才發覺,自己臉上涼涼的,口邊也有些鹹味,竟是真得落了淚。
他忙要用自己袖子擦,瞥眼見師師拿着手中地絹帕,有些進退不得,正在惶恐,便伸手將她手中的絹帕給接了過來,擦乾臉上的淚水,笑道:“師師啊,都是你曲子吹的太好,引我落淚了,現在用你的絹帕擦我的眼淚,算作罰你,可服麼?”
師師被這一下,倒從方纔的惶恐中解脫出來,大眼睛裡反而掉下眼淚,抽抽噎噎的說不出話來。一個秀秀氣氣的小姑娘在面前哭,高強可有些吃不住,他費勁力氣解勸,拿出了現代電影中學到的各種狗血橋段,除了野蠻女友之類的捱打招數不大好使之外,其餘能用的全部用上,總算讓師師破涕爲笑,輕罵了聲:“衙內好作主子,這麼欺負奴婢,算不得英雄,羞也不羞?”
“怪哉,我不就是拿你的手帕擦了擦臉,說起來我一個大男人哭的時候給你看到了,丟人的是我纔對,怎麼說是我欺負你?”這等情竇初開的少女芳心本就難猜,高強雖說多了幾百年的經驗,在這方面可也半點幫不上忙,難道說看了一千部講離婚的電影或者劇集,那觀衆自己的婚姻就能從中吸取教訓,白頭到老了?
不過現代人接觸的信息多,同齡男女交往的經驗也比古人多些,這方面高強差有一日之長,起碼對於女人心難以猜測這一點,他是不會去硬碰硬的,當即轉換話題:“適才師師所奏的曲子,究竟是何曲?怎麼本衙內隨曲入情,竟然會流起淚來。”
師師白了他一眼,似嗔似怒,心怪這人恁地不解風情,不過奴婢的身份,主人問話自然要答,只得拋了自己的少女情懷,規規矩矩答道:“此曲是往日師師出入大娘房中,見大娘讀一闕詞出神,師師聽了也覺得好,便學了來,又照着詞中的意境,自己胡亂譜了曲子,可叫衙內見笑。”
高強還在納悶,師師已經輕聲唱了起來,一句句詞流過高強的心底,他如遭雷擊一般,霎時動彈不得,心中一種揪痛,彷彿真個有一隻手在狠狠捏着自己心頭某個柔軟的部分,那般的痛,無以排遣,盡在這句句詞中化去:“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第三日,蔡穎還家,夫妻二人又見面,相互之間親密如故,一同拜見家翁高俅,又說了些閒談話語,依舊回房歇息。
高強先上牀去了,蔡穎坐在銅鏡前,將滿頭釵環一一取下,放在妝奩匣子裡,信手一翻,卻翻出匣底藏着的那張紙來,紙上所記的,正是當日未曾嫁與高強時,所求的一闕“釵頭鳳”。
當時只覺略嫌悲苦了些,詞倒是好詞,蔡穎終日唸誦,此刻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心中默唸着:“山盟雖在,錦書難脫!山盟雖在,錦書難脫!”她沒來由的一陣恐慌,忙即將那張紙壓到匣底。
這一夜,19歲的蔡穎徹夜無眠,雙臂始終緊緊抱着身邊的丈夫,唯恐一鬆手,他就會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