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人出了朱雀門,走過狀元樓、新門瓦舍,一路都是妓館青樓。此刻天已過午,各路流鶯駐燕紛紛出動招攬客人,如高衙內這等汴梁城風月場的知名人士自然是善緣廣結、“熟女”無數,一撥一撥的上來要拉衙內。高強倒是心動不已,無奈正事要緊不能分身,只得一一婉拒的同時許下空頭支票無數,到後來空頭支票也不管用了,只好抱頭鼠竄,從殺豬巷小路一路狂奔至龍津橋頭才罷。
過了龍津橋往南便是大宋的太學和國子監所在了。這太學初建於開國太祖之時,起初是做各地的貢生休息之用,嗣後逐年擴建增修,很快便成了大宋思想最活躍的地方,讀書聲、天下事,在這裡就是最強的旋律。
到了崇寧元年蔡京入相之時,第一件事是建置都省講議司,用神宗時制置三司條例司的故事,一舉獨攬大權;第二件事就是重整太學,在原太學外興建房屋一千一百七十二間,形式外圓內方,取名叫“辟雍”,專門收容外地的貢生在此等候秋試,定製達三千人之衆,使此地一時間便繁榮起來。
只是高強適才被這麼一頓糾纏,心中卻是另有一番念頭:這青年學子一多,周圍的妓館青樓卻也跟着發達起來,算不算是書韻流香?罪過罪過,有辱斯文……
此時正是秋試前夕,各地貢生一早便到此入住,隨處可見一手拿着經卷、另一手背在身後,搖頭晃腦地讀書的學子,至於三五成羣、高談闊論的就更引人注目了。
這人一多就看得眼暈,高強一時間有些不辨東西,石秀伸着脖子在人羣中找那少女身影,卻見往來的都是身穿長衫、頭扎書生巾的各地學子貢生,不見一個黃衫女子身影。
正自納悶,三人走過一羣聚在一起談論的書生,忽聽一人高聲道:“朝議既已決定賜還崇寧以來所取夏國城堡,便是已有定計,諸君在此談論,不知何補於國?”
高強聽了一怔,便駐足旁聽,卻見又一人高聲道:“今上登基以來銳意進取,奮勇開邊,復青唐、湟中,累破羌人,斷夏國右臂,可謂神宗以來未有之大功。比年來西邊捷報頻傳,劉延慶、辛叔獻等大將連戰皆捷,西夏國王計窮力蹙,正當犁庭掃穴,以期全功,奈何半途而廢?”
此言一出引來不少附議,青年學子都是熱血滿腔,尤其說到這等軍國重事,個個都有一肚子的話說。這邊話音剛落,那邊就又出來一個大嗓門的:“學兄所言深獲我心!想那夏國跳梁,自太宗時李繼遷叛離我大宋,即爲西疆大患,靈州、夏州失陷於賊。迨元昊既出,三川口、定川寨、好水川數戰,我大宋忠勇將士血流成河,國家傾力於西州而不能制,竟至於歲貢銀十三萬兩,絹五萬匹,茶三萬斤,實乃我天朝之奇恥大辱!如今聖明天子在位,英武遠追太祖太宗,此乃千載一時之機,正要一雪百年之辱,怎可就此罷手,還把所收復的國土復還於夏賊?”
“說得好!”
“於我心有慼慼焉!”
……
高強在圈外正聽得有趣,卻見這幫太學生越說越激動,有人已經在問是誰屈膝事敵的話來,羣情頗有洶涌之勢,忽聽有人喝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在此妄發什麼議論?!”
這聲音聽來倒頗爲熟悉,高強隨聲望去,暗道不是冤家不聚頭,這不正是當今執政的公子趙明誠嗎?當日在怡紅樓一晤之後就再沒見面,今天可是跑到他的地頭上來了——卻不知嫁入相府的一代才女李清照姐姐能不能見到呢,想來是沒什麼希望,這太學豈是她宰相家兒媳來的地方。唉,那天在怡紅樓倘若壯起膽子衝到隔壁包廂去,不就可以一睹千古才女的真人風采?可惜啊,直如此福薄,緣慳一面……
這邊衙內正在遐想聯翩,那邊趙明誠的話已經一石激起千層浪,太學生們羣情激奮,紛紛要他說個明白,什麼叫“井底之蛙,妄發議論?”那大嗓門的貢生最是激昂。手指幾乎要戳到趙公子的臉上去了。
趙明誠卻不失宰相公子的氣派,一柄摺扇啪地合起,在身前虛劃了一圈,將一衆貢生攔在圈外,冷笑一聲道:“聖人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廟堂策謀又豈是你等淺薄之輩所能臆測的?去年三月,夏國因屢遭我王師挫敗,不得已向遼國求援,其國王李乾順自居爲下,娶遼國成安公主爲妻,使遼夏聯爲一體。去年四月辛未,遼國使者樞密直學士高端禮前來爲夏國轉圜,言辭雖然謙遜,態度隱含威脅。然遼夏倘若合兵來犯,朝廷大軍都在西北,河北百姓不免要受
兵火之災,聖上仁慈寬厚,以百姓生民爲念,這才準了夏國議和。這可明白了麼?”
趙公子一席話壓住全場,衆貢生整日讀書,這些朝堂之事誰也沒他知道的清楚,一時都無法反駁。那大嗓門的貢生反應倒快,當即反駁道:“趙兄所言差矣,朝廷大軍都在五京四輔,單汴梁禁軍便不下二十萬之衆,就算遼國入寇,也未必沒有一戰之力,爲何輕易許降?”
趙明誠楞了一楞,他於政事並無長才,這些都是聽當時擔任門下侍郎參政的趙挺之議論而得,卻是囫圇吞棗未曾細辨。現在被人一加反駁,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眼珠滴溜一轉間,忽然發現高強站在圈外看熱鬧,當即把摺扇在手中一拍,笑道:“這禁軍之事,就要請高衙內來回答了。”
說着摺扇一指,衆人聽得“高衙內”三個字,目光齊刷刷地往高強三人望來,沒聽過的就小聲問身邊的人,知道的就面帶鄙夷地小聲告訴旁人高強的出身來歷,一時“嗡嗡”聲不絕於耳,“花花太歲”幾個字時常可聞。
高強看這架勢便知不好,老爸高俅掌管禁軍,這下可算抓着了正主了。可咱們衙內前任是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太歲,現任的是個九百年後來的青年,連禁軍大營的大門朝哪開都不知道,這等軍國大事哪裡答得上來?宋史裡可沒提崇寧年間的禁軍訓練和戰鬥力,不過既然是老爸高俅這樣的佞臣當道,想來是不會好到那裡去的,當着這幫熱血青年豈非自取其辱?
這時心下再次強烈鄙視跑路去了21世紀的那位前任衙內,不過事到臨頭總不能臨陣退縮,當下硬着頭皮團團拱手道:“諸位貢生,小生高強這廂有禮了。”
本以爲態度謙卑能得點印象分,誰知迎面就吃了一棒:“敢問高衙內何時入庠,受業於哪位博士,何以自稱小生?”
“啊?!”高強臉色通紅,敢情這自稱小生也不是人人能叫的,還有這麼多講究啊,要不是依稀記得“入庠”就是進學的意思,連這句當面諷刺的話也是似懂非懂,該死的學問啊……
衆貢生一片鬨笑,那大嗓門卻甚是認真,一臉嚴肅地拱手施禮道:“高兄有心向學,聖人云學而後知不足,正是君子正道。敢問高兄,這禁軍之事便如何?”
高強聽得旁邊衆人一陣鬨笑,隨風飄過“花花太歲”“聖人正道”等言語,更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心說敢情這老實人罵人比最尖牙利齒的狂生還要厲害,你還不能反脣相譏,萬一人家真是一片好意呢?
見高強被人圍攻加鄙視,許貫忠長笑一聲,將衆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這邊,道:“諸位貢生憂心國事,又兼飽學詩書,他日秋闈高中,必是國家的棟樑。只是這位趙公子適才也曾言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諸君在此議論雖高,終無一策以上,到底不如苦讀聖賢書來得實在,不知以爲然否?”
這羣貢生都是一愕,這許貫忠舉止儒雅相貌斯文,一看就是他們的同道中人,雖然幫着高衙內說話,出言倒也中聽,一時倒無人反駁於他。隔了一會,那大嗓門的貢生又道:“兄臺所言雖是,不過適才趙公子也將宰輔所議和盤托出,諸位同窗都是受益匪淺,高兄何不暢所欲言?”
高強心裡這彆扭,怎麼每次都是你說話,嗓門還這麼大,難道其他人都是啞巴不成?當即問道:“不知這位兄臺尊姓大名,上下如何稱呼?”
那人一笑,誇張點說就叫“聲遏行雲”了:“小弟張隨雲,草字翼仲,祖籍金城人氏,家父名諱不敢妄稱,承今聖隆恩,現居禮賓副使、通事舍人、知安肅軍之職。”
高強一笑道:“令尊既然出知安肅軍事,當知兵法之要,豈可平白示人?雖然諸君皆爲他日之俊彥,不過朝廷自有法度,在下幼承庭訓,雖然不才無學,這點規矩卻還是知道的。”搜腸刮肚了半天,總算想出了這麼幾句,眼見衆貢生都默然不語,連那大嗓門的張隨雲也不言語了,心裡那叫一個得意啊,總算是小出了一口氣了。
趙挺之見高強有了面子,心裡就不痛快。那日在怡紅樓被他改了一句詞,自家夫人回去以後嘆想不已,一連幾天都把“綠肥紅瘦”四個字掛在嘴邊,身爲才女的丈夫已經是壓力很大的一件事了,竟然讓一個淫人在詞章上佔了上風,雖然總道是高強身邊槍手所作,不過這心裡總是一個大疙瘩。
此時見高強強詞奪理,不由冷笑一聲,正待出言譏諷,卻聽一個女子聲音道:“一羣書生,不知農桑四時,卻在這裡空談軍國大事,可笑!”
高強心下大喜,循聲望去,不是昨日那黃衫少女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