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章氏假錢案,乃是當時極爲轟動的一樁案子,崇寧二年蔡京發當十錢,一枚當十大錢的工料可以造四枚小平錢,幣值卻規定爲十文,於是就給私造幣者留下了巨大的利潤空間。許多人都把原先的小錢融了,再私自鑄造成大錢,其數額之大,根本無法計算。
貨幣體制的混亂必然造成經濟的混亂,尤其是在錢荒嚴重的東南五路,這種私造錢幣的行爲使得物價的上漲超過人們的想象,否則的話,也不可能發生方天定等摩尼教徒進京請求廢止當十大錢的事件。
當蔡京還在相位上的時候,礙於當時人的思想侷限,他不可能使用各種巧妙的經濟手段來調整這種貨幣體制。再加上蔡京本人的行政風格,向來是用行政強制力來保證政策的推行,一旦遇到阻力,他第一反應就是抓人治罪,就像他當年在開封府任上,只用了五天時間就將境內的僱役法改成差役法一樣。
但這次的情況比較複雜,鑄錢這種行爲,在當時還是很有技術含量的,一般人不要說哪裡來的資本去收購小平錢和銅器,單單要鑄造出能夠與官方質量相比的銅錢來,就不是一件小事。因此有能力私鑄錢者,多半都是豪門大戶,而這其中很多人家甚至只是出於保護自己所藏有的銅錢不會貶值太快,也不得不將已有的小錢轉鑄爲大錢。
如此一來,當十錢的推行在大宋各地都引起了軒然大波,市面上很快就流通起了無數私鑄錢幣,物價一時扶搖直上,不可遏制。蔡京這下慌了手腳,局勢已經亂成這個樣子,他也沒什麼好辦法應對,只能是嚴刑峻法,於是一聲令下。各地提刑衙差等衆齊出,拘執鞭打帶枷遊街處處可見。
蘇州當時是鑄造私錢的重災區,爲此而受刑者不下千家。蔡京老於政事,法不責衆的道理他是明白的,這許多犯法的不可能都重辦,只能抓典型,這其中章家與他的政敵劉逵乃是親戚關係,就成了他拎出來儆猴的那隻小雞。
章家鑄錢案前後審了一年多。主審官換了三任,最終章家破門,十餘人充軍沙門島,好在大宋寬待士大夫,這樣的罪名再加上政爭的怨恨居然都沒殺人,比起其他朝代來要好上許多。至於案件本身,高強沒大留意史書上的記載,到底章傢俬鑄銅錢是真是假,他也不敢說,不過據他那位曾任兩浙路提刑的好友張隨雲所言。當時情況非常混亂。蘇州鑄造私錢者幾乎遍地都是,章家又是當地的大族,要說屁股上乾乾淨淨那是不可能的。不過不像蔡京認定的那麼嚴重罷了。
本來這事和高強是沒什麼大關係,章家和他八杆子打不到一塊去,別說只是充軍,就算滿門抄斬,他也是眼皮都不眨一下。但張隨雲在這方面有些認死理,蔡京這案子明顯是辦的政治案、人情案,爲了殺一儆百,以及趁機打擊政敵,章家也確實有點冤,張隨雲在兩浙路提刑任上查到了這案情後。心心念念就想翻案。
無如蔡京這幾年權勢熏天,他一個小小提刑想翻案,就連高強也不敢幫他,好容易勸得他消停,當時只說兩年之期,等到蔡京下臺再翻案不遲。原本在歷史上,章家這案子也是平反了的,章誕後來入京爲官,在御前掛了個虛職。只是充了一回軍。臉上照例要刺金印,章誕這老兄一腔怨憤難平,連皇帝叫他拿藥把金印抹平了他都不肯,還叫囂要在金印下再刺三個字“太師錯”,拿自己的臉當作射向蔡京的匕首和投槍了,可見心中怨毒之深。
張隨雲雖然人耿直些,年輕熱血些,不過自幼受老爹張叔夜教誨,可不是什麼沒腦子的衝動之輩,有高強提醒着,他也知道蔡京勢大,一時搬不倒他說不得還得饒上自己連累朋友,因此這兩年一直隱忍不發。只是這件事憋在心裡難受,少不得要和知己好友傾訴一番,這陳朝老一來是他好友,二來又是白身的太學生,張隨雲與他書信來往之中,多次提到此事,要他留意京師政局,若是蔡京罷相,就是翻案之時。
此番陳朝老受燕青和張隨雲之託,眼見高強有難,也幫了一把,就便提起這事來。
高強拿眼睛彈一彈許貫忠,心裡就犯嘀咕:自己現在與太師府有齟齬,看來京城是個長眼睛帶耳朵的都知道了,這事可不大好啊,畢竟自己要在政壇上更進一步,不可能拋開蔡京所代表的文官集團單幹,要是完全站到其對立面去,以後這路就窄了許多,尤其是爲了迎接即將到來的民族戰爭,若是背後有這麼一個強大的政敵摯肘,那還怎麼辦事?
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高強哪裡會爲了這麼小小一樁鑄錢案而停下自己的腳步?更不可能爲此就和蔡京一黨徹底翻臉,否則的話,他又何必去請樑士傑回來爲他斡旋。
可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卻不曉得怎麼和對面這位太學生溝通,一來此事牽涉極廣,中間許多機密,根本不知從何說起;二來這位明顯是熱血青年一位,熱血青年的特徵就是,既不聽話也難溝通,只能利用不能重用,在眼下這麼複雜地形勢中,高強可不敢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但這陳朝老好歹剛剛爲自己解了圍,又是張隨雲和燕青的朋友,總不好當面給他冷臉看,高強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得把皮球踢給許貫忠。
不愧是同爲年輕書生,許貫忠片刻間就找到了感覺,先問了陳朝老的表字,便笑道:“良佐兄,適才我家留守相公多得兄言語之助,這廂謝過。蘇州章氏一案,我家留守相公不曾辦理,亦不知內裡情由,卻說不得昭雪不昭雪的,大宋刑律自有提刑官與有司掌管,縱使宰府重臣,若非庭議大案,也不得插手。”
這話雖然有些推脫之意,卻也是常理,只是熱血青年自有熱血青年的道理,只見陳朝老冷笑一聲:“許員外,這話只好哄騙旁人,須不得對小生。隨雲兄長對我明言,留守相公曾允諾他,待得蔡相退位,這案子就到了昭雪之時,怎的如今又說什麼官司有司的話,若果真如此,當初又何以阻着隨雲兄長,要他不可上告翻案?這可是他提刑官的職司所在吧!”
被他這麼一逼,高強沒辦法,只得答道:“良佐兄教訓的是,小弟這便傳書隨雲兄,請他即日上變,請求平反章氏一案便了。”
心想這你就滿意了吧?至於張隨雲那裡,雖然那也是個耿直的人,到底幾代爲官,自己也在官場打滾幾年,比面前這個熱血青年可要強勝不少,起碼比較容易溝通。
哪知陳朝老接下來的表現讓高強大吃一驚,他把酒杯一捧,先敬了高許二人一杯,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高留守,章氏一案,原非小生所該管,只是路見不平而已,眼前倒有一件大事,還望留守相公賜教:蔡公相輔政已近四年,可是該挪一挪位子了?”
你要死啊!高強差點跳起來,他想讓蔡京下臺是真,然而這計劃除了他和許貫忠之外,也只有燕青知道一點,其餘就算是高俅、樑師成等人,也只道他不肯任由蔡攸欺壓,想要在蔡黨中提升自己的地位,哪裡想到他高強會直接把主意打到蔡京身上?這等隱秘的心思被陳朝老這不相干的人一口道破,由不得高強不吃驚,連他都知道了,天下人哪裡還有不知道的?
他正要分辨,陳朝老卻把手搖的像風中樹葉,依舊面不改色道:“留守相公勿驚,蔡公相如今相位不穩,並非小生一人所見,去年大旱經年,蔡公相戀棧不去,朝野多有怨聲,眼見已經是一觸即發的局面,只消一夫作難,必定八方聲援。加之蔡公相近年來日漸跋扈,去年爲了扳倒張康國樞相,居然出到下毒暗害的手段,雖然是一舉成功,未免不遭官家所忌,今年若不下位,更待如何?”
他一面說着,一面睨視高強,手中轉着酒杯,拖長了聲音道:“留守相公,既然身在朝廷,眼前可不能只放着丁點大的權力,倘若蔡公相這棵大樹倒了,留守相公往哪裡去?”
高強驚魂甫定,對這陳朝老的話卻越聽越不是味。忍不住試探道:“良佐兄說的哪裡話來?公相二度入朝,輔政數年以來,政績斐然,去年那等大旱尚且保住相位,今年風調雨順,又怎麼會驟然罷相?再者說了,即便公相罷相,小弟見作大名府留守司,卻不到得也跟着罷官,總不成一人罷相。親戚子弟都成了黨人罷?”
陳朝老看了看他,忽地又是冷笑,站起身來拱了拱手,臉上盡是年輕的傲氣:“高留守。小生人微言輕,你不聽也罷,只是他日有變,還望高留守記得今日之言!告辭了!”說話將袍袖一拂,轉身竟下樓去了。
留下高強和許貫忠面面相覷,好半天,高強才皺着眉頭:“貫忠,你看這陳朝老,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說話神神道道……”
許貫忠想了半天,搖頭道:“小人不知。只是聽他話音,竟是欲有所爲,此人雖然是狂生一名,卻有些名望,如今形勢微妙,若被他攪了局,雖然未必對咱們不利,卻也沒什麼好處,依小人之見。須得暗中命人盯緊這廝,看他到底要作什麼。”
高強回想自己腦子裡那些歷史記載,說到陳朝老的文字也只有短短一節,只說這人在大觀四年蔡京罷相時幾度上書,指點朝政,開了中國學生運動的先河,不過結局大多是“書寢不報”,並沒有激起什麼波瀾。想了半天,不得要領,搖頭道:“也不知這人是哪一國的,明明和咱們說的都是大宋官話,面對面卻不曉得他到底說什麼……沒法子,也只得如此,你去知會三郎,對這陳朝老要加倍嚴密監視,連他進門先邁哪條腿都得查清楚了,從今日開始,一天十二個時辰,這陳朝老必須時刻都在咱們的眼中。”
這邊高強和即將出爐的中國第一位學生運動領袖有了一次小小的接觸,那邊樑士傑日夜兼程,也回到了蔡京的家中。
依舊是那間書房,依舊是蔡京和自己的長子蔡攸、女婿樑士傑三人一堂,但氣氛迥異往日的表面和諧,樑士傑與蔡攸之間針鋒相對,若不是大家還是讀書人出身,這種程度的緊張甚至足以導致肢體衝突。
“高強小兒,欺我太甚,眼裡哪還有我這個丈人?若是就這麼放過他,往後不要說我這個丈人怎麼作,只怕穎兒在他那裡也要立足不住了!”蔡攸一生起氣來,脖子會變粗,嗓子卻會變細,乍聽上去像個宦官一樣。
樑士傑之前受了高強的挑唆,已經把蔡攸對高強的壓榨當成了他對自己的一次間接警告和挑戰,這時哪裡還買他的帳?冷笑道:“高強逢年過節,給你這丈人送的禮一樣不落,蔡家上下那許多做官的子弟門生,哪一個送的禮有他重了?何以一個博覽會的職事抓着不肯放手,眼裡就沒你這位丈人了?”
這話說的倒也不錯,高強手上錢多,雖然並不怎麼巴結蔡京這邊,一應的禮數也還周到,所送的禮物每每都能給人帶來些驚喜。只是人性是永不滿足的,蔡攸絲毫不管什麼“拿人手軟”那一套,向自己女婿討要點東西,在他看來天經地義,扯着尖嗓子叫道:“他高強一個不學無賴,幾年間做到大名府留守這樣高位,若不是我蔡家提攜於他,何以至此?如今居然因爲一個小小的博覽會職事就與我翻臉,是可忍,孰不可忍!你這般迴護於他,莫不是也與他一樣心思,藉着我蔡家的裙帶竊據高位之後,就得意忘形……”
“住口!”蔡京這可聽不下去了,由着蔡攸這般胡說的話,等於是把樑士傑這個自己一向栽培有加的干城給逼的離心離德。“士傑這些年來爲我蔡家作了多少事,閤府上下都是有目共睹,怎容你在此胡言?還不住了!”
樑士傑氣的滿臉通紅,若不是蔡京先開口阻止,怕不要上去和蔡攸好好理論一番。定了定神,曉得和蔡攸是說不通的,還向蔡京道:“恩相,高家如今站的甚穩,高強聖眷亦隆,等閒不得動搖他,只可設法羈縻,不可壓逼於他,若是逼的緊了,恐生異心……”
“恐生異心?恐怕早已有了異心了!”
樑士傑不理蔡攸,依舊向蔡京進言:“此番小婿連夜從西京趕回來,就是接了高強的消息,代爲向恩相分說內中情由。他既有此心,可見仍不欲與我蔡家反目成仇,怎麼說他高強也是我蔡家的女婿,這幾年步步高昇,多得我蔡家之力,這幾年正是他參政入宰的關鍵時刻,少不得我蔡家提攜拔擢,試想高強怎敢與我蔡家分道?除是他不想在這官場中升遷了罷!”
聽到這裡,蔡京一直板着的臉才鬆動了些,哼了哼道:“博覽會之事,按下不說,那種師道一事,他高強又如何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