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廷做官有一個訣竅,那就是看風頭火勢做人,不但要看皇帝的心意臉色揣摩上意,朝廷中各派勢力的消長也是一門必要功課。大宋官員有才幹的未必很多,但是做官的本事卻是必修課,看政治風向幾乎人人精通。
原本蔡京因爲彗星而下野,張商英上臺後就擺出一副與蔡京別樹一幟的架勢,朝中官員除了雙方的個別死黨外,大多懷着騎牆觀望的態度。但這次高強和張商英御前議事,以他爲官四年、連京官都沒摸着邊的資歷,居然能把張商英的廢止錢引一議給生生駁了回去,更令得皇帝御筆賜予代發全國錢引的權力,這樣的結局大大出乎許多官員的意料之外。
高強是什麼人?蔡京的嫡孫女婿!他能把張商英給擠兌到這種程度,在大多數騎牆派看來,這就意味着張商英完全無法撼動蔡京一黨的地位。一方是把持中樞近十年的權相,對相位依舊虎視眈眈,一方是朝廷新貴,像前幾年的趙挺之一樣巴結蔡京上臺,而後又自立門戶,這兩派之間何去何從,他們自然要好好掂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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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觀者尚且如此,權力漩渦之中的蔡京和張商英自然更加洞若觀火。有關錢引的御筆剛頒下的第二天,侍御史張克公就上奏,說方田均稅法關係到國家田制,不得輕動,新任中書慮事不明,因人廢事,應當彈劾。
廢方田法,廢錢引,這是張商英上任之後的兩把火,現在第一把火已經被高強給滅了,若是第二把火再被人滅掉,他這屁股還沒坐熱的中書侍郎都保不住,更不要說再進一步,登上大宋首相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是故這奏章一出。立時引起了張商英的強力反彈,大家各顯神通,朝廷上吵成了一鍋粥。方田均稅法不像錢引那樣簡單,涉及到的乃是本朝最爲要害的田制。有宋一代,國家不立田制,不抑兼併,只要你有錢,土地隨便買賣。這種政策當然是有利於豪門富戶的。當時商品經濟雖然漸漸發達,但畢竟是自然經濟佔統治地位,“有土斯有財”的觀念在大多數人心中都是根深蒂固,一旦過上太平日子,手頭積蓄了財富,第一個念頭就是買田置產。
在國家不加以任何限制的情況下,土地的買賣到達了一個空前的程度,甚至朝廷也會拿出手中的官田來進行買賣,貼補國用,和現代政府部門賣地有異曲同工之妙。而按照當時的法律。官戶、宮觀、宗室等人的田地是不用交稅的。爲了逃避賦稅,農民情願將田地賣給這些人,然後自己轉爲佃戶。事實上這樣作並不是全然不好。農民放棄自耕農的身份轉化爲佃戶,實際上也是雙向選擇的結果,富戶們爲了招攬有經驗有生產資料的佃戶,往往會提出比朝廷賦稅更爲優惠的條件,兩湖和太湖等地區就出現了類似於包產到戶的定租制度。
但是按照古典的儒家經濟理論,這種情況當然是絕對要避免的,自耕農越來越少,也就意味着財富集中到豪門富戶手中,這些人歷來是朝廷籠絡的對象,要想從他們手中摳出錢來。難度無疑大大超過了欺壓那些分散弱小的自耕農。以前歷史書上說到封建王朝衰落的時候,都是把“土地兼併加劇,農民生活困苦不堪”作爲一個重要原因。
然而到了宋朝,朝廷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田制就根本不能動,那麼賦稅從哪裡來?只能搞鹽茶酒專賣等經濟活動創收。到了王安石變法的時候,各種財源羅掘俱盡,只好又把主意打到田制上頭,方田均稅法就此出爐。這可就捅了舊黨大臣的要害了。本朝田制下最大的受益集團,怎能容許別人在他們頭上動土?當然儒生們對於如何把話說圓說漂亮都是很有一套的,況且佔據統治地位的儒家學說,其核心也就是小農經濟,什麼聖人云子曰地,全是爲了他們辯護的話,信手拈來毫不費力,王安石一黨自然而然就成了儒家最爲痛恨的一種人——小人。這種論調發展到後來,也就是宋史在中國歷史上頭一次出現了所謂的“奸臣傳”,新黨的核心大臣們除了王安石之外,統統被劃了進去,無一例外。
這個時候,就適用毛老人家的鬥爭理論了,新黨雖然企圖改變傳統,但他們自身和舊黨大臣們一樣,也是官僚的主階層的一員,按照老人家的話說,革命立場不夠堅定,具有軟弱性,缺乏了足夠先進的理論武裝,很快敗下陣來,神宗朝這方田均稅法很快就被廢止,甚至沒能堅持到元佑更化。
等到徽宗登基,蔡京執政,情況又是一變。蔡京秉承上意,高舉紹述大旗,將熙寧新法統統照搬,方田法作爲新法的核心之一,也被複興。然而很快又遇到了同神宗時一樣的問題,下面的阻力太大,各級官吏陽奉陰違暗中搗蛋,這方田法步履維艱,到了崇寧三年時,已經又一次宣佈暫緩推行,直到大觀三年初才重新開始推行,卻也是雷聲大雨點小,等到大旱災一來,朝廷的精力都放到賑災上頭,連雷聲也聽不見了。
正因爲方田法的這種敏感背景,張商英上臺後致力於清除蔡京施政的種種影響,方田法也就成了他眼中最好的突破口之一。而蔡京爲了避免自己的施政策略被人一一推翻,進而動搖他賴以覬覦相位的政治資本,也只能策動仍舊在朝的黨羽們奮起反擊。
大觀四年七月到八月地這段時間,朝廷上下就捲入了這麼一場大辯論當中,雙方每天都是幾十道奏章呈到皇帝面前,朝議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政事堂上幾位宰執更是一天也不消停,右相樑士傑和中書張商英針鋒相對,險些連讀書人的臉面都要撕下來了,虧得左相何執中善於和稀泥,還算能共戴一天。
在這種大背景下,高強卻過得很是逍遙。自打御前辯論,一舉把張商英給駁倒,他這個小衙內的能量已經得到了張商英的充分重視。像張中書這樣的老狐狸,當然不會把當日豐樂樓中爲了一個樂師而產生的小小衝突放在心上。反而是對高強禮敬有加。至於蔡京那頭,在高強顯示了足以對抗張商英的力量之後,他在蔡京一黨中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頗有些人如葉夢得之流要他出來和張商英在方田法這個問題上再鬥一回,只是都被高強一一拒絕了,理由一是此法牽涉太廣,他資歷不夠,二來博覽會越發緊迫。分身不開。
“開玩笑!正要張商英和蔡京斗的熱鬧,本衙內的行情才見長,否則蔡京一旦再度得勢,說不得就要騰出手來對付本衙內了,到時哪裡還有這等逍遙日子?”所謂的逍遙日子,高強這些日子一直住在汴梁城,身邊有新近寵愛的師師做伴,又不用回大名府去和蔡穎玩冷戰,三不五時再去豐樂樓開個Party,乃是他來到北宋朝以後。難得的一段衙內生活。
許貫忠正在一旁整理博覽會的文牘資料。忙的昏天黑地,聽見他這麼說法,卻有些好奇:“衙內。如此說來,這方田法也甚是好議?”
高強端起定窯出產的薄釉茶杯喝了一口,笑嘻嘻地道:“方田法麼,好還是好的,就是不切實際。這法令要每年清丈土地,把那些被豪門富戶隱藏起來地田畝統統納入朝廷賦稅之中,等於是從人家手裡奪食,而對象又是本朝所與共治天下的士大夫,等如是自己家人造自己家的反,這種法令要是能真個推行下去。倒還真是奇哉怪也了,除非本朝的各位士大夫都是孔門聖人,簞食瓢飲不改其樂的顏大師兄!”
師師在一旁聽高強說的有趣,不由失笑,將高強的茶杯續了一杯水,抿嘴不言。
許貫忠自己就是儒生出身,對於其中的利害自然一清二楚,點頭道:“衙內說的不錯,本朝與士大夫共天下。這確實痛疾。然則朝廷賦稅日減,長此以往,終將難以爲繼,這中間卻又是無以調和,有識之士均以此爲憂,小人聽說那關學大家張載張橫渠先生,就提出應當恢復三代的井田之制,並且率領弟子在關中躬行此道,以辨其中得失。”
高強嗤之以鼻:“井田制?做夢!早就被丟進故紙堆的東西,哪裡還能撿地起來?他怎麼不說要恢復府兵制呢?”
“衙內明鑑,前朝宰臣文彥博,就主張恢復府兵制,只是未及施行罷了。”
還真有這般巧法!高強大樂:“孔子曾言,天下乃是由亂世,經治平而至太平,只可惜啊,由亂入治,儒學是管用的,但是一旦要達致太平,聖人那一套就不管用了。看看我中國曆朝,哪一代不是大亂之後有大治,大治而後再漸漸大亂?無知者說是天命,其實不過就是如此而已。”
許貫忠眼前一亮,衙內的驚人之語也不是頭一回聽了,不過像這麼高屋建瓴地話語還是頭一回聽到,倘若真能補完儒學,達致太平,那簡直就是聖人在世了!“似此說來,該當如何才能由治平而至太平?”
“呃……嘿!”高強大汗,他也就是憑着從網上看來的一鱗半爪知識進行無責任轉貼,根本連儒家的核心學說都搞不大清楚,怎麼可能解決的了這麼重大的歷史問題?“這個,本衙內注重實幹,空談誤國啊哈哈哈……還是說說這博覽會的事吧,只消這件事辦的妥帖了,大約入朝執政也在不遠了吧?”
許貫忠知道他的脾氣,也不追問,便道:“好教衙內得知,今番博覽會招商甚是便當,本朝萬國商賈皆至,汴梁城中胡商有家資鉅萬者,一聽說有博覽會這等盛事,都是爭先恐後,若非衙內只給了百家店鋪的空位,恐怕整個博覽會都得被他們包了下來。”
高強毫不意外,商人對於利潤的嗅覺是這時代最靈敏地,博覽會這樣的好事,銷售額五百萬貫打底,而且還不是一錘子買賣,那是什麼概念?打破頭都要往裡面鑽吶!
“百家胡商,每戶繳納進場費五千貫,指定鋪位者另加價若干,總計進場費已達百萬貫之多!”許貫忠翻着手裡的賬本,一面說一面嘖嘖讚歎:“衙內實乃大才,這進場費叫人掏了心甘情願,百萬之財舉手而至,難怪今上也要誇獎一聲理財聖手了!”
高強現在臉皮厚的很,坦然而受,現代大賣場的利潤中,這進場費乃是要緊一環,只要掌握了銷售終端,還怕生產商和銷售商不低頭?況且這些胡商很少能和大宋的朝廷拉上關係,這正是他們打開局面的大好機會,更是不怕要錢多,只怕不要錢。
許貫忠續道:“還有,有六十多家胡商聽說這博覽會往後要常年開放,任憑百姓官吏遊玩購物,都想要個長年鋪位,照着衙內的吩咐,都簽了半年約,半年之後,視銷量調整。”
他放下文牘問道:“衙內,如今朝廷用度拮据,爲何不籤長約,也好多收些錢?”
“這你就不懂了!”高強來了精神:“飯要一口一口吃,這博覽會不是辦一屆就算的,今年把鋪位都賣了,以後幾年就沒進項了。現在半年一調,而且還是視銷量調整,各鋪位之間有旺有衰,想要旺鋪地,這半年都得落大氣力兜售自家的財貨。須知一節,這些商人原本都是有自己的生意的,來咱們的博覽會只是想多賺些,可是這麼一來,他們就得漸漸將主要精力都投進我這博覽會當中,哪還顧得上原本的買賣?天長日久,就再也離不開博覽會了。”
他豎起一個指頭,點指許貫忠:“貫忠,你記着,咱們這博覽會,要訣就是招商,而後有財,咱們的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從這些商賈手上分來的,因此重中之重,就是要讓商人心甘情願在咱們這博覽會裡面營生,如此,才能財源滾滾。”
許貫忠連連點頭,師師在旁不禁失笑:“衙內,口口聲聲財源滾滾,倒十足像個大商賈哩!”
高強搖頭莞爾,心說你沒來過現代,大街上隨便講兩句股票,都會惹來一堆人議論,那種全民經商理財的勁頭,哪是你們這些古代人能想象得到的?而商業理念的深入人心,更不是這時代所能比擬的。
“……股票……倘若能在這時代搞起證券市場來,還愁什麼理財?光收印花稅都噱翻了!”想想現代的印花稅能夠一年暴增十倍,高強不由得大爲感慨,只是這時代法人根本還沒出現,工業更是處於手工作坊階段,總不能搞個證券市場,編號600001張家剪刀,600002李家刺繡吧?技術方面還是次要的,當初股票市場剛剛起來的時候,還是十九世紀的事,那時還沒計算機呢。”
他這廂胡思亂想,那邊許貫忠卻在說:“當初聽衙內派人去東瀛開採金銀,其財富之巨已經令貫忠歎服,不想衙內還有這等妙手,直是於虛空中生出萬貫錢財來,稱爲點金之手也不爲過……”
“有了!股票搞不來,金銀卻可以賣的,何不搞一個金銀交易市場?”高強騰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興奮地在屋子裡轉來轉去:“最初的交易所也就是買賣貨物,而沒有證券,現在本衙內就是大宋最大的金銀擁有者,搞個交易市場大家炒着玩,豈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