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效忠書本是蔡京欲得之而後甘心的物事。爲此他暗中推動朝廷接受梁山的招安。更不情將蔡攸和楊戢創置的括田所作爲犧牲品丟出去,又動用楊截這樣的宮中強援安插到高強的招討司當中擔任監軍。花費了如許代價,卻還是被高強在梁山招安的前夜將宋江殺掉。一切都成了無頭公案——其實,並沒有任何證據能把高強和宋江的死聯繫起來。但是蔡京就是這麼認定了。
而今,不需要他再動什麼心機。這白紙黑字的效忠書卻已經來到了他的手中……只不過。這玩意現在還有多少用處?當事人宋江已經死了,單憑這一封效忠書,缺少有力的人證。蔡京根本說不清楚高強爲何要取得宋江的效忠,甚至連宋江簽署這封效忠書時到底有沒有上梁山,也需要對照其上的日期。再經過按察方知。憑這麼一張紙,哪裡能搖動如今少年得志、剛剛創造了本朝晉升宰執最年輕記錄的高強?
當夜,蔡京一言不發。拂袖而去,將那一份效忠書棄置地上而不顧,好似他眼中根本就沒有這件物事的存在一般。次日開始,燕青每日都到蔡京所在的杭州太一宮問謁蔡京的起居,每次還都不空手。見到了蔡京之後。也都會和蔡京講論良久;而蔡京則安然享用燕青攜來的各種飲食器物,日子過的竟比在汴京時還要舒坦幾分,對於燕青的才華的愛情更是形於面目,到後來已經不稱燕青的姓名和官階了,竟呼爲“十一郎”。意思是將他列爲蔡家十名子侄之下。視作自己地第十一個子侄輩,愛惜程度比其身邊最受寵地幼子蔡絛還要更勝幾分。倆人這一樁忘年交,不久便在杭州城的士大夫中傳揚開來,支持蔡京的人便目爲美談。而反對者自然就罵他們朋比爲奸了。
而事實上,在當事雙方的心裡,除了幾分相敬相情之情外。到底還隱藏着什麼心緒?那就不是外人所能窺見地了。
旬月之後,有兩封從杭州出發的書信幾乎同時抵這了汴梁。其中一封是蔡京給長子蔡攸的手書,告誡他高強其心難測,只可暗中窺伺其短,不可力敵。並囑咐他要約束自己地女兒、高強的妻子蔡穎,務必要讓高強認爲自己在梁山這一回合失敗之後,對於朝政已經心灰意冷,只想寄情杭州山水,頤養天年了。“爲父居於杭州。身邊多彼黨羽,恐舉止皆爲其所偵知,不得自由也。須行韜晦之術,以弛其志。伺機尋其短處。待時而起。穎兒聰慧貌美。若非我兩家爭位之事。原當專寵高宅,今舍此不用,非智者所爲也。當傷其婉孌以事高強。成其家室之念。”
而在燕青給高強的信中。則與蔡京不約而同地使用“難測”這個詞:“蔡京老於仕宦。精幹動靜之道。其靜也斂藏形跡,雖百般偵視。至乎日食幾何、用幾何盡在我掌握,亦難以定其所謀;以此觀之,其動也必迅疾如雷霆,人不及措手而其謀已就,衙內故不可有須臾之懈怠,務必嚴查左右,留心蕭牆之內。如燕青所料不錯,方今衙內居京城爲官。內宅必定多事,望衙內慎之重之。”基本上已經等於明說,蔡京的下一步攻勢會在暗中進行。尤其是衙內你內宅的那位姓蔡地,八成就是主力軍了。
高強看罷。將那封信給了身邊的右京,苦笑道:“說的倒輕巧,有道是家賊難防,這又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難道我還能趕她出去不成?”心說這時代也不能隨便離婚吶。
右京一面看信,一面抿嘴笑,只不說話。許貫忠伏在桌子上奮筆疾書,不知在寫什麼。頭也不擡丟了一句過來:“大娘無出。符合七出之條。”
高強翻了翻白眼,心說你當我白癡啊?前年方金芝進門的時候,蔡穎那麼熱心,不就是爲了擺出一副不善妒忌,爲夫納妾地姿態來。按照當時的規矩,正室就算沒有生育子嗣,倘若積極爲丈夫物色妾侍,增加他的播種成功率,這位正室至少能有一個“大度”的好名聲,自己倘若硬要休了她。夠地上出師無名了。
“況且,我又何必要休了她?”之前與蔡京地爭鬥,之所以能佔到上風,並不是因爲高強自己地手腕有多高超。朝中地勢力有多穩固,事實上如果較量的是這兩樣資本,他高強只有被蔡京甩下幾條街的份。連跟在蔡京屁股後面吃灰地資格都欠奉。由於蔡穎這層婚姻關係地存在,極大地限制了蔡京對高強所能動用地手段,就連高強結連巨寇宋江這件事,蔡京也只能拿來作要挾。而不能公然抖摟出來,造反這種罪名可是要族誅地。豈不把他自己也牽累進去了?
高強把手一背,就像魯迅某篇文章裡形容地老夫子一樣,向後“拗過去,拗過去”,口中發出懶懶的呻吟聲。心情着實不錯:“老蔡啊老蔡,看這情形。雖說本衙內勝了這一回合。咱們卻還有地玩了。玩吧!老人家說的好,與天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
他出神了一會,注意力忽然轉到許貫忠身上:“貫忠,你那札子寫了半天了,還沒寫好?”
許貫忠仍舊頭也不擡。隨手把一張紙推到桌角,高強起身拿起來一看,鼻子都氣歪了,原來這份札子早已寫就,這廝卻不知又在寫什麼東西,居然連話都懶得和自己說一句了。
話說這份札子,乃是高強正式就任同知樞密院事之後,所上的第一份札子,爲的是舉薦三個人進入樞密院,作自己的助手:舉知登州事宗澤,爲樞密都承旨,相當於樞密院秘書處秘書長;舉京兆府提點太清觀种師道,爲樞密副都承旨;舉大名府通判呂頤浩爲樞密院北面房副承旨。掌河北河東路吏卒。與遼交界邊防及外交使節往來事。這幾個都是與他有故交。年資和考績也都恰好夠的上,並且高強也頗信重他們的才幹,故此一起調進京來,作自己地手下。
不過現在許貫忠所擬地這一份札子上面。卻將宗澤和种師道的位子調了個個兒,种師道擬爲樞密都承旨,宗澤作他的副手。高強大惑不解。卻聽許貫忠道:“衙內有所不知,本朝雖說尊文,樞密院卻常有用武人之議,熙豐時邊事頻仍,神宗皇帝便曾命名將郭逵籤書樞密院事。雖然不久罷去。卻開了一個先例。而樞密都承旨一職,自元豐三年張誠一之後悉用武臣,因此种師道比宗澤更合適些。況且這樞密都承旨通領樞密院事務,又要時常甑見今上並取聖旨。用一個今上邊爲信啓重的人。恐怕更爲適宜。”
這一說。高強纔算明白了,敢情這一正一副掉個個兒,裡面就有這許多講究。原先他只想到宗澤是正任的知府。而種抒道則是賦閒的武將。兩者相比顯然是宗澤更高一些,因此纔將宗澤置於种師道之上。“宗爺爺。你老反正已經熬了這麼多年了,不在乎再多熬兩年,北面只要一動手,有的是你發這的機會;再說了。那種師道和你算是兩個苦瓜,人家因爲拜了舊黨張載作師父,被逼得從文官轉成了武資。十幾年來官都沒的作,比你更苦哩!”
肚子裡這麼一嘀咕,高強地氣也就順了,卻見許貫忠呼地出了一口氣。直起腰來。大約他手頭那份東西總算寫完了。高強心中不由得好奇,心說你忙的什麼事情,連和我說話都沒功夫?
拿起來一看。卻吃了一驚:這封竟是向趙佶舉薦遼國歸人李良嗣的書信!
見高強一臉的吃驚,許貫忠搖頭道:“衙內,如今你進位樞密副
使。難道以爲大局已定了麼?非也!蘇東坡有云,高處不勝寒!衙內出身微賤。少年又多劣跡,之前輾轉各處爲官,又所爲多是直接受命於今上的,旁人不便置喙。這還罷了。如今以沖齡而登宰執,世間便有那一等紅眼之人。豈不視衙內爲眼中釘肉中剌?更休說,一旁尚有蔡太師這等大敵窺伺,實乃步步艱危,不進則退!豈難道只有內宅方可爲憂?”
高強聽的呆了,想想自己果然有些遲鈍。一個花花太歲創下了本朝最年輕宰執的記錄,這成了許多本朝名臣畢生都無法這成的目標,這在大宋官場和文化圈當中該是何等震撼地大事?就算不論蔡京黨羽,這一刻暗地裡磨亮刀子準備彈劾他地言官正不知有多少,而他卻還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地內宅上面,這純粹是煙小說看多了才留下的毛病,真正要到古代政壇上混,就得牢記一句話:”妻子豈應關大計!”
“受教丁!既然有此明悟,高強便明白丁許貫忠這份札子的用意。燕雲十六州地丟失,雖然不是宋朝君臣地責任,然而自宋太祖開國以來,戰略上一直以收復燕云爲首要目標,然而歷經太祖、太宗、真宗這三朝下來,宋遼兩國迭經大戰,雙方都死傷慘重,最終燕雲也沒有收復,兩國以白溝爲界,至今沒有再動刀兵。
如今高強既然有李良嗣這個遼國逃人在手,又身居樞密院之位,倘若提出平燕之策地話,便可藉此將朝政的重心轉移到這上頭來。而收復燕雲這樣地大事。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即便舉全國之力,以十年生聚教訓。也未必能期必勝。在這種情況下,整個國家政局勢必都將受到這個大戰略目標的極大影響,而首倡此策的高強。則可以趁此機會掌握政局,排除干擾。一步一步將大權攬在手中,再也不會給那些文官們以可乘之機了。
”即便不論這些,收復燕雲難道不正是我的最高目標麼……”想想自己來到這個時代,投生爲太尉府的衙內。本該花天酒地醉生夢死,過着比豬還要幸福糜爛的生活,偏偏明知好日子過不長。一旦金兵打過來,不等金兵破城,自己就得跟着老爹高俅一起被視爲徽宗朝衆奸臣之一,砍頭抄家死啦死啦的,何等之不幸!生而爲衙內。難道就能不付出代價麼?
三日之後。趙佶御便殿,新任同知樞密院事高強上舉狀。推舉三人入樞密院供職。趙佶還記得去年种師道入京城的經過,對於他執意自請宮觀閒置。頗有些耿耿於懷,如今看到高強舉薦他入京任職,而且是樞密都承旨這樣的高位,不由得大爲驚喜。問了高強對种師道的看法,烹強早已下過功夫。便揀好的說了一些,趙佶原本就有意提拔种師道,期許他成爲章楶那樣能帶兵的文臣帥才,如今見高強與自己“又一次”所見略同。一時龍顏大悅,當即照準,連同餘下兩人也御筆一揮給勾上了。
這封札子議過。高強又取出一封密札來,兩頭加封。雙手呈上。趙佶見他如此鄭重其事,微覺詫異,待從內侍手中接過來一看,頓時作色,急急向高強問道:“愛卿。此事果真?得無妄人冒名爲之乎?”
高強恭敬道:“陛下,此人當日爲遼國光祿大夫,臣大觀中奉使遼國時,曾與彼講談甚歡,決計不會有錯。此人家世漢人,平素多結燕中豪傑,只因家事內亂,不容於人,故此憤而投來我大宋,欲期恢復燕雲之地。其居遼國多年,且爲高官,遼中燕地虛實盡知之,我朝得此一人,便得遼國全境之虛實。實乃幹載難逢之時機也!臣故此冒昧進言,請議平燕策!”
這番對話,旁邊的宰執衆大臣都聽的明白,只因內容太過驚人,以至幹高強說完之後。殿上竟一片沉寂,包括皇帝趙佶在內,人人都被這個年輕的樞密副使的提議震的目瞪口呆:平燕!收復燕雲!這一件事,自從後晉石敬塘割地給契丹之後就是中原人的夢想,太祖想作而不能作,太宗、真宗作了而沒作成,以後的各代君臣,基本上連想的念頭都沒有了,神宗皇帝時變法強國強兵,卻也只能先打打西夏,對於遼國的虛張聲勢都只能報以退讓隱忍,燕雲十六州,這名字幾乎已經隱在雲中,離大宋的君臣越來越遠了,卻被高強這樣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年大臣一下子端到了面前!
在座的畢竟都是官場上打滾幾十年,手掌大宋大權的人物。雖然開始時莫名震撼,過了片刻倒也回覆過來。一干老油子一經恢復理智,第一反應就是先閉上嘴,去看皇帝的反應,要知道這種大事。不是宰臣能作主的,還得皇帝拍板,倘若自己開口在先。和皇帝唱起了反調,那前景可不大妙。
趙佶果然沒有讓這些眼觀鼻、鼻觀口、但是卻不知如何竟能瞭解到他天顏的宰執們失望,一時無語之後,趙佶將御案一拍,擊節道:“好!妙極!高樞密能以國事爲重。懷來遠臣。使我得窺遼中虛實,祖宗故地終有迴歸中原之望。誠爲國家之幸,朕之幸也!”他說着說着,激動起來,站起身繞過龍案。走下丹墀拉住高強的手,向他、也向周圍的宰臣們大聲道:“倘能於朕及衆位愛卿手中,收復燕雲,廢止歲幣五十萬,則朕日後見了藝祖皇帝的面,亦可無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