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來,高強看了看天,時令已經到了十一月,看樣子,這兩日很有可能會下雪了,政和元年冬季的第一場雪。
這房裡只有他和蔡穎夫妻二人。在蔡穎請求高強休妻之後,蔡京隨即就出現,拉着蔡穎到一旁說了會話,高強雖然不得而知,但想來也就是樑士傑剛剛說過的那些權謀之道。
他收回眼光,看着燭光下不施脂粉,形容憔悴的蔡穎,忽然發覺,此時所見的這個女子,竟是許久都不曾見過的真實。在高蔡兩家的權勢之爭終於劃上一個句號之後,好象蔡穎也卸下了身上的包袱,得以重新作回她自己了。
蔡穎顯然也有着相同的感受,她忽然伸了個懶腰,掃視着這間記載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幾年的屋子,神情幾乎有幾分稱得上歡悅了。房間中寂靜無聲,高強默默地看着蔡穎,看着她緩緩地站起身來,輕輕地撫着燭臺,桌面,梳妝檯,銅鏡,絨凳,牀架,撫摸着房間裡的每一件什物,臉上掛着若有若無的微笑,手指的動作也是若有若無,生似那些物件都是玻璃做成,輕輕一碰就會跌的粉碎。
“官人。”她忽然側頭喚了一聲,高強啊了一聲。蔡穎並沒有看高強,只是輕輕地說道:“這屋子裡的每一件物事,幾乎都是妾身親自揀選,百般措置,想着官人一旦回房來,便可細細說與官人聽的。以後,日子盡長,官人自可慢慢細看。”
家庭就是女人的生命……高強旋即苦笑,蔡穎的心中大約也是充滿了矛盾吧?要在夫家和外家之間作出選擇,對於這個女人來說,看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儘管她的立場一直都不曾動搖,不過這只是出於她內心的剛強而已。在作出抉擇的時候。內心的艱難有誰知道?
“你……還是要走?”
蔡穎聞言,悽然地搖了搖頭:“妾身心向外家,不守婦道,原不值得陪伴官人,何況爹爹他……子不言父過,妾身受爹孃骨血長大,無以爲報,也只得將這一生相還罷了。”
“然則。恩相適才所言……”高強心裡堵地很,眼下他和蔡家之間已經分出了勝負,終於可以說擺脫了蔡京的陰影,得以展翅翱翔,而從今以後,雙方沒有了權力地位上的爭鬥,自己和蔡穎之間滿可以捐棄前嫌,重作夫妻……可是大相國寺裡的一場刺殺,卻將二人之間的空氣染上了濃濃的血色!
“爹爹之所以會生出此念,仗恃的只是有妾身在官人身邊罷了。”蔡穎的神情。到此已是一片平靜。那是已經放下迷茫,看清了己身和前路地坦然:“爲妻之道,乃是相夫教子。持內興家。然妾身既不曾爲官人剩下一兒半女,而妾身之存,如今既已足以禍害官人之身,縱然爲免物議,不得出門,卻又有何面目復如前奉侍官人左右?”
她緩步走到高強面前,仰起頭來,望着這個與她恩怨糾纏的男人,靜靜地道:“前年,妾身因爲猜忌官人和潘氏。便設計將她逐走,逼得她到二龍山出家。如今,妾身也要離開官人身邊了,請官人許我前往二龍山潘氏舊居之所靜修,爲官人和公爹誦經祈福,以省罪懲。”
高強用力抿了抿嘴,幾個字像是用盡氣力才蹦出來一般,卻都帶着火氣:“你父自是熱中,你又濟得甚事?他如今若無其事。卻要你來承受這等苦處,是何道理?”
蔡穎看着高強,臉上猶掛着微笑,目中卻已經滴下兩行淚來:“生爲女兒身,這便是無奈處。官人與爹爹爭鬥時,又幾曾顧過妾身?”
高強啞口無言。儘管他有十足的理由,可以罵蔡京媚主亂政,可以罵蔡攸無才無恥,但是這些都是歷史上的記載而已,眼下卻都還沒有驗證,他拿什麼來說?在外人看來,他高強還不是和蔡家父子一般無二,利慾薰心,急於上位,甚至不惜將扶持提拔他的蔡京踩在腳下?蔡穎堅決要求出外,未始不是因爲對他也傷透了心。
一股憤激鬱積在心中,化作幾句話語,迸射而出:“你看着,待我朝中大事已了,我決不戀棧富貴,叫你看看我高強究竟是何等樣人!”燕雲若收,國運無憂,還用得着我高強這般辛苦作踐自己,這般傷了身邊的女人嗎?
蔡穎看着他,仍舊掛着那叫人看着心碎的微笑,搖了搖頭,並不說話,轉身飄到梳妝檯前,提起上面的首飾盒子來,從盒中取出一張紙來,側頭向高強道:“官人,你可記得這詞麼?紅酥手,黃藤酒,滿園春色宮牆柳……當日問名之時,妾身託人向官人索詞,便得了這麼一首……今日之事,莫不有因?”說到後面,語聲已是顫抖。
高強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嘴裡發苦。當日無心的抄襲,難道一語成讖?
蔡穎起身,手中攥着那張紙,眼睛看着高強,腳下卻從他身邊慢慢走過。高強待要轉身,忽然覺得身後一個溫熱顫抖的身子貼了上來,蔡穎伏在他身後,細細地道:“官人,妾身去時,切莫轉身,切莫相送,莫要叫妾身去地心中不安。”
高強無語,點頭,只覺得抱着自己地雙臂忽然收緊。他練武有年,身體健壯,眼下冬天穿的也不少,蔡穎一個女子,環抱起來甚是費勁。但這雙臂卻越收越緊,也不曉得蔡穎用了多少氣力?她這麼用力,心頭又是燃燒着怎樣的火焰?
忽然肩頭一陣痛,蔡穎用力咬了一口下去。高強吃痛,心中卻是更痛,強忍着喊出來地衝動,任憑身後的妻子將自己咬的越發用力。咫尺之間,她喉間的嗚咽清晰可聞,聽在高強的心中,猶如刀割一般的痛楚。
事將至此,時夫,命夫?
吞聲哭了一陣,蔡穎收了悲聲,附在高強耳邊道:“官人。妾身慕官人之詞,也曾步韻和了一首,放在梳妝檯中,官人可去看來,庶幾留存。妾身,這便去了!”一陣腳步雜沓,蔡穎幾乎是飛奔出去,高強回過頭來。只看見門邊飛過的一片裙角,嘴巴張了張,卻終究沒有喊出來。勉強留下她,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她正和其父一樣的性情,大概可以將過往的一切都拋在腦後,依舊心安理得地享受富貴榮華,但蔡穎,這麼一個傲性要強地女子,如果不是身上還擔負着維持兩家姻親關係地使命,高強幾乎可以肯定。她在求出之後。,必定會一死以表明己身的清白。這,就是大家閨秀的剛烈。
他嘆了口氣,走到梳妝檯前。從盒底拿起一張紙來,展開看時,一字一字唸誦,只覺得滿口都是無盡的酸楚和憾恨:“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落款寫着:“雨夜獨坐,讀聘詞。因步其韻和之,泣下無人。”
寫下這首詞的冷雨夜,蔡穎的心情該是如何的淒涼苦楚?高強緊握着雙拳,緊地連骨節都咔咔作響,想哭,卻沒有哭。他知道,有些事,是要記在心裡,慢慢的作去地,哭,沒有用。良久,他鬆開拳頭,從那梳妝檯旁取了一個香囊,把那張紙折成一個方勝,放在囊中,繫好絲線,珍而重之地掛在脖子上。
然後,對着鏡子中的自己,高強輕聲,卻無比堅決地道:“穎兒,你等着看吧!終有一日,我會向你證明,你我這些苦楚,這些忍受,都不是白挨的!”
次日,大雪。蔡穎動身時,身邊一個蔡家人都沒有帶,只隨身帶一個小小包袱,裝了些替換的衣物。當她出門之時,高蔡兩家沒有一個大人來送,只有金芝和小環二人,哭的梨花帶雨,死死拉着不肯放手,還是蔡穎耐心解勸了半晌,又哄又嚇的,才讓二女放手。
高強撥了兩個侍女隨行服侍,又命五名牙兵一路相送,囑咐到了彼處,將屋子收拾妥當,便在寶珠寺中住下,就近照顧蔡穎的起居。這幾人都是原隨曹正從二龍山下來的,再回山上去,自是輕車熟路,由他們照顧着,高強也可放心。
當日,被生擒地幾人和蔡穎原先身邊地幾名家將,被高強一張帖子送到開封府。鬧出這麼大的事來,開封府尹雖然身份不比常人,也是嚇的不輕。難得賊人當場抓獲,而且一一招供辭服,開封府如獲至寶,迅即定案,呈進趙佶御覽。
趙佶先時聽聞此事,便下詔給高強賜藥,並金銀絹帛賞賜,名爲壓驚。此時得了供狀,竟是塞外馬賊餘黨入中原行刺作亂,趙佶勃然大怒,下詔申斥緣邊各州之臣,要求嚴查邊境出人各色人等,及移書遼國,以兩國合力追捕邊境馬賊爲要務。詔書所到之處,掀起一陣忙亂,不過這些事和高強自然是沒有關係了。
轉年元月中,過了上元節,蔡京上書,自以年老病重,乞許回杭州將養身體,並請長子蔡攸隨行侍奉。趙佶優詔答禮,將蔡京地功勞大大獎掖一番,賜下無數賞賜,並許蔡攸接替林擄任杭州守臣,就近奉養太師蔡京。
這個月,因病請退的還有尚書左丞劉正夫。這位天子門生的病情也轉嚴重,上書請辭執政職司,也要回杭州養病,他在杭州鳳凰山下的置第,與蔡京相距不遠。趙佶親至其府視病,加恩若干,並許歸養,諄諄以早日返京輔政爲要。
數月之間,宰執去了二人,一時覬覦者無數。劉正夫請辭後不數日,朝堂宣麻,進資政殿學士鄭居中任尚書左丞,輔政如故。詔書中說外戚不與宰府雖是故事,然古人云內舉不避親,今鄭居中公忠亮直,才堪大用,不可閒置,茲命爲尚書,保皇佐命,惟其是勉。
辭拜謝恩之後,心願得償的鄭居中拉着高強和樑士傑到豐樂樓中,癲狂一夜,大醉一場,席間鄭參政醜態百出,又哭又笑,說了什麼話,估計事後一概都不記得了。
這些朝廷的人事變動,高強只是冷眼旁觀而已。他五年從白身做到樞密副使,又是這般年輕,本朝已經不作第二人想,不僅空前,很有可能還是絕後,若說還有可能染指執政,慢說旁人了,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非但不信,他也不大想作這個位子,尚書左丞只是擺個樣子好看而已,基本上沒有實權,對於高衙內有什麼意義?眼下,還是樞密院的事權對他更有意義。
二月,中書經奏議之後,下達募民赴臺灣墾殖,以及命各州縣勸種木棉的兩項新法。名爲新法,那就不僅僅是下詔勸諭一番而已了,詔書中將這兩件事的成果都和地方官的磨勘考績掛起鉤來,比如擴大種植棉花面積多少者有賞,招募流民多少者有升,或者減少磨勘期等等。高強生怕地方官爲了追求政績,或者利用詔書奪人財產,因此奏請此二事由應奉局主之,地方官吏敢有插手者,一概以違律處。
這下就讓人議論紛紛了,又要州縣做事,又不許官吏用權,哪有這樣地道理?然而事實證明,高強這一招出乎意料的有效。在事先經過各處張貼官府文告,通傳這兩件事之後,高強吩咐在人多地少的江南和京東京西諸路大州去處設立募集處,並且將募集的管理權分包給大商人和有能者,並且以收取管理費和預交利潤爲由,每個募集處收取了相當的金額。
商人做事,就算能勾結官吏,那破壞力也不可與官府自行相比,更多的只能採取金錢引誘或者誆騙的辦法。只要不暴力奪人產業,那就沒有破壞地方生產和秩序,高強也就可以安心了。至於這中間會不會出現類似“賣豬仔”之事,那就不是他能操心的,自古以來要想開墾新土,哪裡少得了這些事?這原本就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之一,人力成本而已。
而這種植棉花就更加叫人看不懂了。應奉局發動手下人員,各處劃出適合種植棉花地荒地來,招募百姓種植棉花,給種子農具,並預給收買金,說明這塊地上多少多少年的棉花都由應奉局包購,而百姓則可以在佃種滿多少年之後獲得田地的一半乃至全部地權。
棉田的土質要求和良田不同,因此應奉局這次所劃出的,大多都是真正無人要的荒地,就算是有人趁機奪佔民田,一來應奉局和官府不是一個系統,這種事不算普遍,二來搶來的是糧田而不是棉田,往後要是種不出棉花來,括地的當事人還得受罰。有這樣的政策底子,也就保證了植棉法不會成爲括田法那樣的亂民惡法了。同時由於先期的商業運作,應奉局就早早預定了大量棉花來源,而接下來組織棉花生產等等,勢必又要在各地掀起一陣新的商業風潮,不在話下。
新法才行了半個月,趙佶便收到了高強打包出售墾殖團組織權所得的收益,計錢近百萬貫。從一個不毛之地都能生出這許多錢來,更加深了趙佶對於高強理財手段的信任,下詔嘉獎宰執和各級官吏,高強本人加兩官,至光祿大夫,增食邑三百戶,增實封一百戶。
對於這些,高強只是淡然處之,因爲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三月中,來自北面的一份密報,才真正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小人蘇定報:春日遼主於捺鉢設頭魚宴,千里內各部節度使皆來朝。遼主命各節度使依次起舞,行至生女真部阿骨打時,阿骨打立而不動,遼主欲殺之,因蕭奉先之諫而免。俄令其諸弟皆爲詳穩。”
高強看着這份密報,呼吸爲之停頓一息:女真,終於要起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