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人和日本人之間的源流關係,當然只是高強沒有根據的胡亂聯想,但是這種口味卻顯然很合粘罕和希尹兩個完顏部女真人的口味,倆人筷子也不會用,直接用手抓,吃的滿嘴都是醬油,頃刻間將滿滿一冰盤的魚片一掃而空,兀自意猶未盡,連聲稱道好吃。至於剛纔還被他們視作席上珍饈的那盆大雜燴,此時就碰都不碰了。
粘罕抹了嘴巴,向高強笑道:“高朋友,從前我與你同赴遼國皇帝的頭魚宴,頭雁宴,只道已經是天下美味盡集於此,不料你這裡還有這樣的美味。遼國皇帝的頭魚宴,與你這生魚片相比,就如豬食一般,似你這般做法,倒似從我塞外學來一般。”
聽了李應的傳譯,高強心說倒真是,要是這種吃法在遼國皇帝的頭魚宴上出現,當地盡多冰雪,也喜吃這些生鮮貨色,那是毫不稀奇。便淡淡道:“若論繁華,還屬中原,遼國雖得燕雲漢地,亦遜色多矣!”
希尹見高強提起了話頭,隨即道:“漢家自是強盛,有這等繁華。自我等在登州上岸,已見那座城池比黃龍府也不讓多少,今日到了汴京,方知天上宮闕如何。”言下頗爲豔羨。
這一路上,高強吩咐李應等人讓這倆人整天坐在車和船艙裡,不使見到沿途路徑人物城池,因此可憐粘罕和希尹兩個,根本就不曉得汴京是何等去處。若只是計算時日的話,高強又吩咐李應採用宋遼兩國通使之法,一路上蜿蜒曲折而行,原本一個月就能走到的路程,生生拉成三個月,害得這倆人根本就當汴京遠在天邊一般。
高強見說,淡淡應了,也不以爲意。粘罕和高強打過交道,略知他秉性。這高衙內年紀雖輕,人可不好對付,便道:“高朋友,不瞞你說,我兩個這次來中原,是爲了向你求助,那張紙上所寫的兵甲,萬望你能給我。他日破了敵兵,自是重重酬謝。”
見說到正題了,高強把眉頭一皺,道:“前次到你境中,承你相助,殺了我的仇人馬賊一夥,我是言出必踐,自當賣些兵器盔甲於你。只是這一批數目太大些,非但等閒難集,如何運到更費周折。”
粘罕和希尹兩個互看一眼。他們一向都只是和高強的手下們作生意。情知這幫人只要有錢可賺,什麼都敢賣,高強這般作難。自然是要講價。粘罕便道:“朋友,若不是甲兵難得,你的手下不得作主,我也不必到此與你情商。既是這般,只須你應承了我這次,不論多少銀錢,我照樣給你,如何?”
高強心說有你這個態度便好,便道:“既恁地,這批貨物我只與你原價便是。只有一樁,你將多少銀錢來,我便與你多少貨物,卻不可如前一般,運到地頭方給銀錢。”
粘罕臉色頓時難看起來,要知道女真人自來生活儉樸,一點資財積累不易,這幾年向高強購買兵甲鐵器,已經是勒緊了褲腰帶籌錢。至乎四出劫掠以補不足。這一批甲兵又是數目巨大,他原本就存了拖欠貨款的心思,想着若是得到了兵器之後,起兵打敗了遼國,那時要多少錢沒有?若是兵敗,萬事休提,這貨款只得麻煩高強到九泉下去追討了。
哪知高強這般說法,好似是看穿了他的打算一般,若要現錢現貨,他粘罕現時連一副鎧甲地錢都拿不出來!和希尹對視一眼,粘罕只得道:“高朋友,似你這般說,原也使得。奈何我兄弟來的急,銀錢不曾湊手。這裡到我族中又是萬里迢迢,來往需時,還是你將這貨物與我兄弟一同發付回去,到了族中,我自將銀錢與你。”
高強心中冷笑,心說拖欠貨款這一套,本衙內在現代見了不知多少,那三角債裡面的道道,說出來暈死你!卻笑道:“這卻使不得,只因我目下手頭也無這許多甲兵,須得調動銀錢外出購買,這偌大本錢一時難致,故而須得你先給銀錢。若說一文也無時,我也只得如常發付貨物往北地去罷了!”
粘罕急得直搓手,無法可想。那希尹忽道:“高朋友,我看你已是南朝的大官,可願得一場大富貴?若還想時,我便說與你聽。”
戲肉來了!高強心中暗喜,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此話怎講?”
希尹看了看粘罕,移座近前,卻又看了看李杜二人,道:“朋友,此間可說得心腹話麼?”
高強暗笑,心說跟我玩這手?便叫他直言無妨。希尹便道:“實不相瞞,此番我等來求兵甲,爲的是起兵反遼。我聞那契丹人與你南朝自是敵國,燕地盡是漢兒,不若你說與南朝皇帝,起兵與我家共擊契丹,事成則分其地而有之,許那燕地漢兒盡數入你南朝家帳。如此一樁大富貴,可不止這區區銀錢數目罷?”
連宋擊遼!高強差點把舌頭吞下去,想不到轉了個時空,這個策略再次聽到,竟是從女真人的首腦人物口中說出!可惜啊,本衙內已經看過了一次大戲,曉得這一套不大好使,早就決定不這麼玩了。
當即連連搖頭:“你有所不知,那契丹與我朝乃是友邦,彼此兄弟相稱,百餘年不動刀兵。況且你我之間,只是銀貨往來,與兩國邦交何干?莫說如此行事,便議也議不得!”
希尹又勸了兩句,見高強油鹽不進,看了看粘罕,一臉無奈。粘罕霍地站起,面顯怒色,道:“我女真人叫得一聲朋友,便性命也捨得與他,偏你這般不相與!也罷,不須你這些兵甲,看我破得那契丹也不?”一腳蹬開凳子,就要往外走。
高強見說的僵了,向李應遞個眼色,李應自然明白,跳起來攔住粘罕,好言相勸,又向高強道:“衙內,我家與女真素來交好,這北地的生意作地好,也是粘罕孛堇當中周旋出力。如今人家有求於我。衙內若只是念着銀錢,須冷了朋友心!還望三思!”
高強假作色變,沉吟不語。李應將粘罕拖了回來,按到高強身邊坐定,向粘罕用女真話耳語幾句,高強雖不聽聞,卻知大略是叫他再說些衙內聽的進的話來。
粘罕適才也只是作態,若不是這批甲兵對他們實在重要。他又怎麼會拋下族中那許多軍務,跑到這萬里之外來?便向高強懇請道:“朋友,我知你爲難,我也不能相強,素知你財雄勢大,今可盡力將甲兵助我,則日後若有所成,自當百倍相償。”
高強見火候差不多了,便鬆口道:“朋友相求,我自當應付。如今也知你族中將要起兵。處處用錢。想是無有資財還我,既恁地,我且將你索要兵甲先命人解一半去。便與你二人一同返回北地,供你軍前支用,如何?”
粘罕和希尹大喜,正要稱謝,高強攔住道:“且慢!我話未說完。如今也不要你等百倍償還,只你回去起兵擊契丹,若幸而得勝,則須許我家商隊各處行商,不得阻攔,亦不得橫加索求。這一件事,可應許得?”
粘罕和希尹同時色變,高強這等於是在向他們要求以後他們控制地盤中的自由貿易權,而且還是免稅的!這不是等於太阿倒持,將命根子捏在人家手裡了?
欲待不許,卻又捨不得那批兵甲,說到底,起兵反遼這件事,對於女真人來說是提着腦袋上。要不是被遼國壓迫的實在不行了,誰能下這樣地大決心?眼下招集生女真各部,甲兵不過三四千人,要是高強能按照承諾,將他們所要求的一半兵甲運到北地,那麼女真人立時就能多武裝三千人,多了一倍的兵力!這中間,如何取捨?
還是粘罕先穩住陣腳,面對高強的漫天要價,來個落地還錢:“朋友,你願意相助,實在仗義。恁地,你將我所需兵甲,一年之內足數運到我族中,我稟明阿骨打孛堇,許你十年通行無阻,如何?論你這批兵甲所值銀錢,大抵五年便可賺回,餘下五年,便是我家相送於你,酬答你朋友之義。”
高強心說女真人難怪能兩次入主中原,果然狡猾狡猾地!這一下還價還地狠啊,不但把要價擡了一倍,把我地還價從無限期給貶到十年,更狠者,還避開了徵稅和索取這一條不提,等於給他留了一個大大的後門。不過,和女真交易到現在,他族中也沒有徵稅或者類似的行爲,大抵這民族到現在連文字都沒有,當然不懂得這麼高級地政治行爲了,或許粘罕言不及此,也是沒有想到而已。
不管怎麼說,眼下阿骨打不在這裡,粘罕就算答應了也作不得數。雙方又是一陣討價還價,最終高強必須在一年內運送三千人的兵甲和其餘兵器到達完顏部,而粘罕則同意高強這邊的商隊擁有十五年的自由通行權,從女真立國之日起算,每年進出的商隊以十隊爲限,沿途受到女真官方保護,並且無需繳納任何形式的供物。
協議既然達成,粘罕和希尹這便要走,高強攔住不放,心說好容易有兩個女真人的高層人物來到我的地盤,不趁機好好給他們洗洗腦,就這麼放走了,豈不可惜?
於是晚間大擺酒席,請了許多江湖異人來相陪,爲首的便是公孫勝。一面喝着烈酒,一面看這些中原人的表演,粘罕和希尹二人驕舌難下,酒水和着口水流了一桌子:但見這邊上場一個,大鐵槍直貫咽喉,那槍都被頂彎,喉頭居然連個白點都沒有;那邊又是一人,用數十把鋼刀刀口向上排列,赤腳走上去又走下來,謂之上刀山,那腳上也是油皮不曾破;其餘吞刀吐火,刀槍不入等等把戲,把這兩個來自淳樸女真部落地漢子看地心搖神馳,目爲之眩。這些都還罷了,後來李應上場,甩手五把飛刀飛出,刀刀命中靶心,粘罕大爲吃驚,想不到這個一路上面團團如富家翁一般的人,手上也有這樣的功夫!粘罕不由得對於南朝人地武力要重新評價一番,暗想:聞說南朝四面有敵,卻立國如此之大,足見必有強兵,單看這商人已有如此武力,可知端詳。偷偷看了高強一眼,見他若無其事,想起當初這高衙內只帶了幾十個人,就敢深入窮追一夥馬賊,莫非也是高手?
及至公孫勝登場,那希尹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原來這人卻是女真族中的薩滿,專一負責咒詛巫醫等事,現在見到了中原的同行,關注程度自然與別不同。只見公孫勝上場後,一身道袍,手持鬆文古劍,口中念念有辭,忽然蓬的一聲,一陣火從腳底燃起,不消片刻,竟爾化爲灰燼!
粘罕和希尹大驚,齊齊搶出,去看那一堆灰時,都是驚疑不定,卻聽席上衆人拍掌大笑,再看那公孫勝好端端坐在原先位子上,道袍都不曾沾污了一點,正在那裡舉杯相邀。
希尹面如土色,心說我薩滿中雖有秘法,不過用符水醫人,或者禱天咒詛而已,焉有這等陸地神仙手段?中原泱泱大朝,果然能人無數!
這正是高強所要地效果,歷史無數次地證明,所謂仁義之道,通常只是在一個文明內部建立的秩序而已。若是在陌生文明相遇的時候也通用這一套,其結果很有可能是自己給自己上了鐐銬。相反,實力卻是外交最好的語言,惟有先令對手產生敬畏之心,才能夠取得有利於自己的談判地位。
留了一夜,次日粘罕和希尹告辭,高強怕惹人注目,便不相送,臨行贈了粘罕一把解手尖刀,一張鵲畫弓;贈了希尹一本道家地經書和一柄拂塵,看這個女真薩滿對於異教法器誠惶誠恐的模樣,高強幾乎發噱。至於應許的兵器甲冑,既然已經稟報了朝廷,高強便可徑自從京東等地的武庫中調發,加上梁山和劉公島等地的囤積,料想當粘罕等人“歷經萬里”到達登州的時候,這些貨物也早就準備好了。
站在博覽會高處,從望遠鏡裡看到這兩個女真人所乘的船隻漸漸遠去,高強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頭也不回地道:“貫忠,今番折衝,你看我所得幾何?”
身後許貫忠笑道:“衙內自是深謀遠慮,這兩個女真人只怕自己也沒料到,一旦打敗了遼兵,他們治下的國土會有多大,這十五年的商旅究竟價值幾何罷?”
高強也是一笑,轉身道:“我志豈止在此?他日塞外逐鹿,我家商隊既可出入女真境內,那就可以保證軍需供給不受這些女真人地侵擾,那是多大的益處?”
許貫忠點頭道:“衙內這般作爲,怕是爲了渤海郭藥師等人罷?”
郭藥師自從和高強定下了以遼鹽換取糧食的協議之後,據李應所探得的北地消息,他這一夥的實力迅速壯大,仗着手中有糧食,很快兼併了不少族羣,其控制的人口膨脹到了數萬人,馬匹也有數萬。
這幾年遼國災荒不斷,不是白災就是黑災。所謂白災,就是指大雪災,不但會凍死牲畜,更會掩蓋住畜草,使得牲畜在冬天吃不到食,便會大片大片地死去;黑災便是大風沙,將草連根都吹起,露出裸露的黑土來,牲畜在春天沒有草吃,也是餓死一途。連年災荒,若不是燕地漢人的農家有糧食出產,遼國就不用女真來打了,直接亡國。
然而燕地也是鄰近塞北,豈能不受災荒的侵襲?這幾年的歉收,已經漸漸耗盡了遼國的潛力,這麼一個立國比大宋更久數十年,威凌萬里的大國,真的到了死亡的邊緣。
“看來,這郭藥師也該再次來見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