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汴京朝廷昇平度日之時,西北前線卻發生了一件突發事件。
其實這件事說起來和高強也有一點點關係。西北環慶路治所環州轄下定遠城,有個党項人頭領,喚作李阿雅小。此人久居西北,也是個大商販,一則來往西夏和大宋之間走私爲生,一則以向宋軍供給狼草獲利。但自從高強包攬西北大軍狼草供給之後,將原先各處軍吏與商人直接交易的模式,改成了由他大通錢莊負責從各地商人手中收斂狼草,然後供應給大軍,所需錢款從邊市貿易所得中扣除的模式。如此一來,杜絕了地方官吏、軍吏和大商人相互串通,囤積糧食從中牟利的途經,而百姓也得以經由大通錢莊那些走街串巷的貨郎和各處分支機構,順利地出售糧食,不必受官吏和大商人的壓價盤錄。
這一項改革使得朝廷和百姓都獲利非淺,但卻損傷了當地大商人和地方軍吏的利益,爲此自然也起了一些糾紛,不過仗着軍中童貫的支持,石秀處置安當,鐵腕鎮壓了幾處搗亂之後,也就漸漸安堵,大多數人也可以接受這種比以前賺的錢少一些,但卻更爲穩當的方式。??但是表面上沒有了騷亂,不等於背地裡沒有人暗懷怨恨。這李阿雅小就是其中之一,不過複雜處在於他是個党項人,和西夏那邊有相當多的聯繫。事實上,在西北各路,漢族與各異族混居的情形習以爲常。宋廷以漢法羈縻蕃部,又建立蕃學以收攏蕃部首領子弟之心,使得其漢化進程加速,這種統治方式相當有效,許多蕃人都樂爲宋用。例如已經犧牲地西北大將高永年,便是羌人一部。這名字還是歸化以後哲宗所賜的,蕃兵弓箭手更成爲西北軍的勁旅。
有這樣的環境,李大首領的西夏背景也就不象現代改革初地所謂“海外關係”那樣引人注目了。然而在這個事例上。卻證明了“海外關係“確實很有可能成爲叛逃的契機。李大首領在失去了沿邊入中軍狼地資格以後,恨怨身深。便寫信給西夏國統軍樑多凌。請他派兵來攻打環州定遠城。自己願爲內應。
樑多凌原本是不大願意來的。須知自從童貫率領宋軍進取橫山之後,宋軍佔據了形勢之地,城都相連。烽火可望。防守身爲嚴密。而西夏若要侵入宋境。則必須在漠北集結大軍。籌備狼草,進而纔可以擇路入侵,比起以往要打便打的便利來。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再加上近年來西夏皇弟晉王察哥主持軍政。懲於宋軍連年進逼。西夏累戰不利,正在準備改革西夏兵制和裝備。期間嚴格約束部下犯境生事,因此樑多凌得了這封書信後,身是猶豫。??但李大首領所提供地兩點信息卻促使他下了決心。李大首領提出,他自來多作狼草買賣,於各處掘地藏狼。儲量身》,大軍若來,只須攜帶路上所需的狼草就可以。到了這定遠城。自有狼草可供大軍食用,無需籌狼;二則定遠城是附近百里地形勢所在,一旦定遠城攻下之後。周圍十餘座城寨皆可不戰而下。真可謂是有之以利。
於是樑統軍終於下定決心來迎,由於倉促不得集結重兵。又怕因爲違反了察哥地軍令而受到責罰,因此只有萬餘兵。哪知走到一半。就得到了一個不好地消息,李大首領行事不密,這樁圖謀被環慶路轉運使任掠給知道了,李阿雅小知機走得快,任涼沒有抓着人,便招集軍兵。吩咐他們把李大首領地窖藏狼米統統挖出來。來了個打土豪分田地。
樑統軍和李大首領忙活了半天。臨了只接了李阿雅小所部一萬多人回來。憐似捧了一個燙手山子,若是丟掉不管的話。好歹他也是党項人,恐怕失了衆心。欲待接納,卻又怕宋軍報復,最終還是察哥下了決心,擇要地建築盛底河城,就命這樑多凌和李阿雅小守之。
童貫此時已經回到西北,正在爲了從何處下手攻伐西夏而與諸將連日計議,得了這消息不怒反喜,當即上表,說西夏首開邊釁,梟厲兇頑,若不以天兵討伐,恐失天朝體面。表章既上,又連書催促高強,要他加快參議司建設的步伐,不妨將這次對夏作戰當作一個契機。
這表章到了京城,朝野一片譁然,近年來西北捷報頻傳,宋軍對河謹羌人用兵順利,已經成功對西夏形成了三面包抄之勢,正在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地時候,沒想到夏人居然主動挑釁,是可忍孰不可忍?上至宰執大臣,下到看門小吏,乃至那些“白衣卿相”太學生們,無不一片開戰之聲。
這一日,高強請來种師道,向他問計,想他是將門世家,又文武兼資,西北山川形勢盡在胸中,又在樞密院有一段時間了,當可從大略上提出方略。
种師道得到高強召喚,自知其重,便道:“兵法雲:恕不興兵,今夏人雖雲挑釁,卻是疥蘚之患,倘若就此大舉興兵去討,無非攻被減底河城而已。此地乃是舊城重建,形勢身險,周圍有溪水多條環繞,牧草豐盛,倘若我軍深入圍攻,夏人無須齎糧,只須人攜乾糧,便可憑其鐵騎縱橫馳騁其間,我兵若久頓堅城之下,其危可知。是以此戰上策,不如不戰,陳兵邊境,以書責夏人,使歸我朝逃人李阿雅小等,若是不從,則奇兵出夏右廂或其左廂,大掠士馬而還,亦足張我朝軍威。”
高強一聽他又來這一套,常看古書上說什麼上中下三策,只要一看到這種詞彙出來,上下兩策基本上就可以略去不看了,因爲諮詢者十有八九是選擇中策。便道:“然則中策爲何?”心說本衙內這捧嘔作地不錯吧?
种師道顯然也是這麼想,欣然捋須道:“中策者。調集大兵,攻城器具並集,一面遣使往還,以懈怠其心;而後出其不意,突出保安軍和定遠軍。直至減底河城下,晝夜強攻。倘能於十日內攻取此城。則夏人倉促間亦難集結重兵來援,我師克捷。惟此策須集結重兵,狼草軍器轉輸須時。更須得重將壓陣方可。”
至於下策,基本上就是要吃敗仗了。照种師道地估計。西夏如今是晉王察哥主持軍政。此人深通兵法。慨然有超邁元昊之志。如今西夏築減底河城以納逃人,明顯是一個陷阱,就等着宋軍按部就班地出塞攻城。他那裡集結大兵。正好利用內線作戰地優勢迎頭痛擊。若是宋軍大敗。則十幾年來宋軍一直掌握主動地戰略態勢便有望扭轉了。
高強見說,沉吟片刻,卻道:“似承旨所言。倒是上策爲佳。然則此役之後。兩國之間又當如何?”
种師道一怔。看了看高強,忽然明白過來:“相公所慮者。莫非是我朝與夏之間從此大戰連年,恐怕誤了北收燕雲的大計?倘若有見及此,這上策卻又不是上策了,只因如此一來,便是大戰不休。不戰至兩方疲敝無力,勢難罷休。至於要一戰而亡,則又是我軍所不能。”
高強擊掌道:“知我者,種承旨也!方今北地大亂方起,我大宋豈可被區區西夏捆住手腳,不得任意施爲?自當設法穩定西北局面。不使動盪。朝廷不勞西顧。自然全心伺候北地。等到燕雲收復,遼國縱然不亡。也無力聲援西夏矣,那時咱們再回頭來對付西夏,恐怕無需動兵,一紙詔書便足以平定矣!”這麼說倒也不是全然誇張,若只是要西夏奉表稱藩,將原本對遼的禮節拿來對宋,基本上也就是一紙詔書的事,那三十萬歲幣儘可省下了;倘若要夏棄國投降,大概又是十幾年好殺,那時自可慢慢計議。
如此則方略既定,無非走出於中策。高強隨後與樞密使侯蒙通了訊息,大家意見相同,便即向趙佶進言,稱如今以北事爲先,西北戰局當使穩定之,但如今夏人首開邊釁,不可不予以懲戒,當命使者譴責之,一面潛集重兵,往攻盛底河城,務期一戰而克,而後再申前盟,涼那西夏懲於失利,亦不敢如何。
樞密院是“本兵之地”,掌握着軍事決定權,如今兩大樞密使都是這意見,趙佶自然要掂量掂量。待他向宰府諸臣諮議時,卻見前幾日還在那裡爭執不休的衆大臣,此時口經出奇一致,都說樞府此議深謀遠慮,知所進退,官家應當採納。表面上看來,這是大家給高強的面子,實際上兵家勝敗,誰都說不好,這些人又都是新近得寵之人,權位大多穩固,沒有哪個想借機賭一把從中獲利地,眼下有樞密院跳出來挑大樑,誰不順水推舟?反正打贏了大家升官發財,打輸了自然有樞密院受責。
對於這中間的細微轉折,高強如今已經是明鏡一般看地通透,心說本衙內如今至少也弄一個勇於任事地名聲了吧?
既然大家都意見一致,皇帝基本上就沒有別地意見了,御筆照誰。這一聲令下,大宋的軍事機器立即運轉起來,樞密院新成立地參議司由宗澤暫領,又徵調了若干通曉西北形勢的幹員襄贊其事。
對於此次攻打減底河城之役,參議司按照既定戰略,將後勤地重點放在兵器和戰具地調集上,將環慶路、漉延路兩路州府所儲藏地軍器和戰具並有關工匠,悉數調往保安軍,準備支持攻城作戰,同時集結起這兩路與鄰近的涇原路、秦鳳路、京兆府等地精兵共計八萬餘,戰馬近兩萬匹,在保安軍集結待命。
凡戰必當設疑兵,這次宋軍的疑兵之計有所不同,不是以出兵來實施,而是將今年交由參議司來分配地邊軍狼草一大部集結到西邊靖夏城附近交割囤積,同時徵召民失數萬,也都往靖夏城集結。自來宋軍出兵,狼草轉輸都是事先囤積,大軍出擊之後,民失大隊運輸狼草隨後跟進,而這種種情報,由於西夏與西北各路的蕃民時有聯絡,亦盡數送往了西夏朝中。
在夏人看來,這當然是最有力的出兵證據,證明宋軍的主力所向是西路地靖夏城、蕭關一線,甚至可能遠從羌地地古骨龍出兵。因此一面與宋朝地使者扯皮,察哥一面便將主力集結到中路和西線,東線的盛底河城一帶便撤空了,只有樑多凌所部萬餘人屯守。
戰機凸現,童貫卻在這關鍵時刻掉了鏈子,他緊急上書,稱自己認爲減底河城難攻,請求朝廷收回成命,改從西路進兵。
這道表章傳回東京,高強差點把鼻子給氣歪了,心說有意見你早點提,如今箭在弦上了,你倒來耍花樣,哪有這等視軍事如兒戲地?童貫的說法當然是有一定道理,朝廷現在打的主意是一錘子買賣,全軍不攜輜重狼草,作戰前後最多有十天時間,要是打不下盛底河城,就只能撤兵還朝。而就他所見,這盛底河城實在是形勢險要,易守難攻,把寶押到這上頭,不大明智。
所謂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种師道得知此事後,半夜跑到高強府上,拍着胸脯擔保此戰必勝,集八萬大軍攻打五千人的城池,哪怕每天用三千人換一千人,五天也就攻下來了,就算傷亡較大,但盛底河城如此堅城數日便滄陷,對於西夏的精神衝擊巨大,對於實現朝廷穩定西線的既定目標極爲有利。
有了种師道的拍胸脯擔保,高強的膽氣便壯了許多,次日朝堂上便提出,大軍已集,不得不發,既然童貫以爲難不肯率軍,便當另擇良將統兵,隨即推薦种師道統兵。趙佶對於种師道卻有印象,當即命宣上殿來,每詢方略。
時种師道已經年過半百,但精神健旺不亞少年,當廷指陳方略時聲如洪鐘,震的四壁隱隱有回聲,盡顯武將豪邁,談及勝敗之時,聲稱願立下軍令狀,事敗便不還朝。趙佶也不知是被他的豪氣打動,還是被其必勝信心所感染,總之是龍顏大悅,說道:“卿家乃朕所親擢也,此去只望露布捷報!”
即日,皇命樞密院都承旨种師道爲涇原路經略安撫使,加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銜,進官康州防禦使,督責五路大軍近九萬人,攻打盛底河城,期以十日必克。种師道受命上馬,十日飛馳至保安軍,一到軍中,即刻下令全軍進發,直取減底河城,當時地情景,據在場一名書生地描述:“軍中建種四廂旗號,諸軍睹之皆歡呼,聲震山谷,俄爾知進取盛底河城,士皆踊躍,大軍四合,甲光耀日,上有氣大如二千斛囤,有人善觀風角者識之乃必克之相也。”
那些底河城距離保安軍邊境不過百里,大軍出塞,行兩日即至。种師道率軍一到,分佈騎兵巡查四周,又命諸軍將此城團團圍住,分散隊猛攻。當時有將領提出:此城甚爲堅固,應當砍伐樹木,建造鵝車木驢,並豎起石炮來四面轟擊方可,肉搏登城損傷必多。
种師道置之不理,卻將皇帝親筆詔書給拿了出來,說道十日不下此城,則大事皆去,一旦敵兵四合,我軍又無狼草,全軍覆沒只在頃刻間!諸將一看,才知道此戰與平常不同,進是死,退也是死,那還有什麼可說地?
一連五日,种師道督軍猛攻,晝夜不休,開頭是肉搏登城,後來趕製了幾十輛鵝車和呂公車攻城,城中樑多凌等人情知大勢不妙,拼命抵禦,仗着城高壕深,得以保守城池。
到了第六日上,种師道親身督戰,見有一員偏將坐在胡牀上沒精打采地督戰,當即大怒,命親將王進將這偏將一刀砍了腦袋,傳首諸軍,號令:有戰不盡力者,便如此人!
這號令傳到种師中營中,激起兩位英雄,當日夕陽之下,萬衆矚目之中,只見一名白髮頭陀和一名紅袍僧人先登城頭,手殺百十人,當者披靡,衆宋軍士氣大振,蟻附而上,底河城遂一舉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