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刻選擇馬擴加入自己的計劃中,固然有高強心裡??的因素,卻更多地走出於對未來的考慮。可以想見,未來的幾年中,由於不能和遼國公然翻臉,而女真與遼國之間的戰事短時間內亦不可能分出勝負,因此高強只能漸次派遣有力的軍將使臣前往遼東,以適應與北方異族地作戰。
如此一來,各地兵馬向登州調動的頻率和規模都勢必逐次增加,遼國既然有常駐使節在大宋京城中。嗯必在各地也都有些細作,萬一這種調動和遼東地郭藥師叛亂中那些宋人兵將聯繫到一起,很有可能使得大宋陷於被動。這個時候,如果有登州兵馬鉢轄的配合,便可以推說是正常地兵馬更戍。而將馬擴給拉進來,也可以借重他的個人能力,畢竟當初能擔任使者,足以顯示馬擴的個人素質,況且大宋武舉地質量其實也是相當高的,中舉者無不文武兼資??前提是沒有走後門。
至於說出於要求登州兵馬鉢轄地配合,就須得拉攏他地兒子,這就是高強對這北宋時代的瞭解了,在如今這種官僚體制下,公務行文的效率絕對比不上權力背景下的私人交情。同樣的制度,由不同的人來實施,在中國就會獲得截然不同的效果,此乃國人千古不易之律。
馬擴聽高強說了出兵遼東的秘辛,又驚又喜。驚者,朝廷在不聲才響之中,居然已經有了如此大的戰略決策。並且已經着手施行,從其倍密程度和動用地資源來看,顯然實施的力度不同尋常;喜者。身爲一介,世受國恩地官宦子弟。馬擴屬於大宋最爲堅定地支持者階層,能夠有機會在決定國運的戰場上施展自己的才華,這是何等的榮幸?即便是他的知交好友劉琦。如今已經官居常勝軍統制官。卻也得延遲到他之後出塞呢!
一時心潮起伏。馬擴說話也有些遲疑了:“相公。國家有用着小盧處,自是在所不辭,惟小人應試不中,才學不足以當此重任,恐怕有負相公之望……”
高強把手一擺,嗤道:“凡人才者,試後方知。這試可不是考試之試。乃是試用之試,尤其兩軍陣前決勝,或是廟堂上折衝樽俎。必須歷練方知,哪裡是你等太學中考些兵書戰策,校場上較些弓馬騎射便知有才與否的?我今分途遣人出塞。亦是有意從中簡拔將校,以備未來大事。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劉琦之才我已知之,他既然與你爲友。涼必有些才華,設若錐不處囊中,如何顯其鋒芒?我今便是處錐於囊中矣!”高強這用地是戰國時地典故,所謂的脫穎而出是也。
馬擴生平苦學文武。心中自是有一番期許,如今卻應試不第。胸中正有一股不平氣。現在聽見高強這般說法,直是以國士相期許。怎由得他不心動?復又想。今番若是不往。回返登州家中,無非是再讀兵書戰策。以待三年之舉,他如今已經是將近三十的人了,青春年華好蹉跎,哪裡還有幾個三年可以揮霍?遼東之行若是立下功勞,入了這位現今炙手可熱的樞密副使的法眼。可不好過那武舉一個乾巴巴的出身!
想到這裡,馬擴心下已經有了計較,翻身便拜,口稱:“相公如此青眼。小人敢不傾心效命!”高強亦喜,即時將他扶起,獎掖了幾句。
大家都是年輕人,又不是那等酸儒,那些虛文自是可免則免。高強隨即將遼東情勢向馬擴大致說了一遍,馬擴聽罷,皺起眉頭道:“相公這計謀是好的,借扶起渤海人,以分遼國之勢。兼爲女真摯肘,俾我大宋可以從中取利。只是先期入遼四將自有統屬,且均有親信部屬,未審小人去後,當司何職?歸何人統屬?”
高強點頭道:“你既知大略,我便放心。如今我派去遼東四將中,缺少一個長才,能與塞外女真族相往還。你雖不明女真事,卻難得在鼎中飽學,能明大事,待去往塞外之後。可多方瞭解北地情事,及各族離合聚散之狀,一面學習女真語言,料來不久亦可擔當使節了。”在此之前,和女真之間地聯繫都是以商旅身份進行,而且也不涉及到政治和軍略。因此高強並不在意。只用一個之文恭的師弟蘇定常駐北地生女真境內。可是往後要是牽涉到國家間的交往,這使者可就不能草率了,必須是飽有學識,明瞭國家大事,臨事又懂得變通的長才,方能不辱使節。歷史上中國與外國交往,常常有些商人無賴輩充斥其間。就是因爲作爲當時社會精英階層的士大失絕少此種人才,倘若鬧出了象萬曆援朝時那種笑話,任由一個商人糊弄國家朝廷,那高強不如一頭碰死算了。
原本高強地心中,燕青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小乙眼下揹着東南一攤子地事,也無人可以取代,終不成臨時再抓差過來吧?因此這件事只在他心頭,總是找不到合適地人選。這馬擴卻好比是天上掉下來的,歷史上此人就曾經出使,如今派去塞外歷練一時,倘若真能勝任,可不了了高強一樁心事?
馬擴見這般說,益發覺得自己重要起來。原本武舉讀了些書,比尋常武人更有文化,亦必自詡不凡,此時聽見高強指望他作使節,且是可以決定大宋與一個北地新興國家關係地使節,這等使命感和自豪感立時將他充滿,慨然道:“區區不才,受相公如此重託。惟有捨身相報,庶幾不負國家。不負官家,亦有以報相公知遇之恩,方纔稱心。”
高強大喜,便與他說些對未來北地大勢的預測,馬擴隨聽隨記,間或問上兩句,卻多中肯肇,越發令人覺得他心思機敏。能見微知著,高強心中暗喜,自慶得人。
一夜無話,次日高強又留他在府中。命人請了宗澤和趙良嗣二人來,一同講論北地情勢,算是給馬擴再上上課。這二人中趙良嗣對於遼國情勢更爲了解一些,宗澤則擅長戰略推演,譬如之前調度西北兵將和軍需狼草,籌劃攻略盛底河城一役。宗澤所率領的新建參議司雖然只有陳規等寥寥幾名屬員。但計劃周詳表現出色,尤其是宗澤,對於龐大繁雜地軍需和兵將運動線路、囤積地點、調動速度等等,幾乎是看一遍就過目不忘,而且對於往後一段時間的預計幾乎分毫不差,這等本事叫高強看的是目瞪口呆。心說之書上說的奇才,莫非如是?
而今西北戰事將歇,參議司的重點就放到北地女真和契丹開戰以後的戰略推演上頭,據說現在已經推完了女真邊地戰事一年的演變。只是範圍不夠大,只涉及到黃龍府和部分遼國東京道而已,下一步就是結合新送到地情報。擴大推演範圍了。
這日,待趙良嗣說過了遼國勢力之後,便是宗澤講演:“據我司所探,生女真完顏部太??束病重,如今大權已由阿骨打掌管。此人經年初頭魚宴上忤逆遼主之後,唯恐遼國加誅。,必定加緊起兵的準備,一面遣人來我朝求取兵甲,一匠稱兵攻打附近部落。以掠奪子女牲畜,壯大其實力,此既是塞外部族一貫作爲,亦是完顏部幾十年來之慣舉。生女真諸部數十年來已經多聚於完顏部旗下,奉其號令,其必向遼地邊境系遼女真進逼,此輩歷來受契丹羈縻,倘若力有不敵,必當走訴於遼。”
“契丹主縱是無道。國中亦必有能者。況且女真一族。自來爲契丹所忌。今聞其兼併部族,整繕兵甲。豈不有備?必當趁此女真內鬥之機,起兵誅伐完顏部。只是完顏部預謀已久,又得我朝大批兵甲相助,遼兵政腐敗已久,倉促集兵難勝。不出三戰,則遼東北統軍司之兵力當喪失殆盡,餘衆只能屯聚於黃龍府中,向遼主求援。”
“黃龍府乃是遼太祖阿保機賓天之地。東北第一重鎮。一旦被圍,遼國震動,勢必大兵來救。”說到這裡,宗澤看了看趙良嗣,後者將頭轉了開去,故作不知。宗澤也不在意,續道:“我司計議到此,便意見不一,我意遼國國本在此,必定傾國之兵來援,務求一戰而定,方可保其各部不致離心;而趙承旨卻說遼主昏聵,蕭奉先奸佞,若受了女真賄賂,讒言惑上,或許使遼主不往親征。”
高強見狀。已知二人意見不一致。這推演到了此處就進行不下去了。便向馬擴道:“大致情勢便是如此,如今戰事未起,你且往遼東,尚有一年時間容你熟悉彼處山”地理人物風俗,亦可隨商隊前往女真中以探彼虛實。待戰事起後,朝廷自有指揮降下。”馬擴受命,又向宗澤問了起居,便即請辭,說道要回家安頓家中。
此乃人之常情。高強便許他自去,命人捧了一百貫錢引作盤纏。馬擴辭而不得,只得接了。高強又命他在家中安頓好,一個月中,自有使者持着秀字令牌和樞密院信牌前去相招。到時只可挑選幾名心腹軍士,相隨上路,馬擴應了。拜別衆人而去。
迴轉府中。高強見宗澤和趙良嗣還是彼此扭頭不說話,看樣子倆人爲了這個戰略分叉的問題爭了不是一天兩天了,便另起話題:“宗承旨,我見你平日諸般軍機文書,山川圖形,道路坡坎,俱是一望便知,過目不忘,似此本領敢走出於天賦?”
宗澤見問,捻鬚一笑。說了一句叫高強險些吐血地話:“高相公有所不知。此乃君子之浩然正氣使然也!”
“……往彼娘之,你欺負本衙內沒讀過書啊!”高強白眼一翻,心想我問地是你過目不忘的本事,你跟我扯什麼浩然正氣?莫非這浩然正氣還是什麼絕頂神功,能伐筋洗髓,開啓人類基因鎖叉叉層之類地?
宗澤見他面色不豫。忙笑道:“高相公諳熟世務,想必於聖人經典不大留意,實則聖人之道,以仁治世,又以浩然正氣養己,誠能正心滌念,以浩然之氣臨之者,則無往而不利也!惜子此道難得,世多以爲虛妄,致使聖人大道陵替,豈非謬哉?”說着連連搖頭。
高強看他神情,倒不似有意相戲。又看了看趙良嗣,卻見他也是一頭霧水。懵然不知所以。再請宗澤解釋了幾句,仗着相比這時代人廣堪地多的見聞,高強總算明白了一些,大約這浩然之氣是指地一種狀態,儒生若能領會聖人之道,便可以進入這種狀態中,無論是書本知識還是別地什麼信息,統統海量汪涵,而且能象超級計算機那樣——歸納整理,進而得出相應地結論來。宗澤用以進行戰略推演地,也就是這種本領——他所謂的浩然之氣。
見高強還是半信半疑,宗澤微微一笑。隨即閉上眼睛,沉寂一會。趙良嗣看見了,便向高強小聲道:“衙內,宗承旨這做派,正是他每日地功課,往往將參議司今日收到地信札密報通通看過之後。便即露出……”他剛說了兩句,宗澤那裡忽地將眼睛一睜,高強只覺得室內忽地暗了下去,襯得宗澤雙眼格外明亮。
正吃了一驚時,卻見宗澤撮脣發嘯,憐似平地起一個驚雷,高強心旌搖動,幾乎站立不定。心中駭然:這是什麼本事?獅子吼?還是攝魂魔音?
那邊宗澤已經收了嘯聲,見高強搖搖欲墜,忙搶上來扶住,道:“一時忘形,驚了相公。卻是罪過。”跟着便分說,自己也不是每次小定都會發嘯,只是不由自主,偶一爲之而已。
高強驚魂甫定,心下卻有幾分信了,想起明之中記載王陽明半夜長嘯,一軍皆驚,看來宗澤這一手果然是儒家嫡傳。只是造詣估計比不上王陽明,這動靜也就驚一驚一屋子人。但即使如此,也夠高強開眼的了,起碼他現在終於知道,這所謂地嘯聲,絕不是扯着嗓門大喊大叫。
此時趙良嗣才醒過味來,看宗澤的眼神又自不同。大約每個人突然發現身邊某人有些自己不具備的能力時,都會有這種眼神吧?旋即又想起業務之爭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宗承旨,你那遼主必定親征地結論,難道便是如此得出的?”
宗澤點頭道:“正是如此。若是遼地不生其餘變故,則女真起兵一年之中,遼主勢必親征,決然無疑。”
趙良嗣聞言。默默無語,高強卻還惦記着這功夫,心說若是真如宗澤所言,儒家有這樣神奇的本事,那隻消集中幾個這樣本領地人,不就等於有了一臺超級計算機?還是智腦哎!突破馮一諾伊曼理論不再是夢想了!
只是這般興奮地發問,結果卻是當頭一盆冷水:“相公須知,此術須治易經,復以之爲綱,深究道德性命之道。復觀聖人經典,方可學得。然歷代顧儒雖多,得之者萬中無一,本朝惟有程伊川得之,如王兼公、司馬溫公等輩。雖然飽學治經典,亦不得其中奧秘。蓋孜孜功名者固然難求。遁隱山林者卻也失其志氣,老失平生閱人固多。有此術者惟見一人!”
高強聞言,心中卻冷了,原來這神奇的浩然之氣,後世之所以不知奧秘,乃是因爲成才率太低,大抵就像歷史上地許多奇技淫巧一樣,長久流傳下來,不得其人,遂漸漸湮沒。至現代儒學示微,更不可得而法了。由此也解開了他地一個疑團,那就是易經作爲一門預測學,現代有人認爲是和計算機原理有關的。爲何儒家會將其奉爲經典?大約就是因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