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高強在樞密院升座宗澤等人皆來拜謁。如今雲功臣的論功行賞也大體結束宗澤帶了一個同籤書樞密院事的銜頭按照現在的話說就是常務副院長主持日常工作平日裡庶務都是他在那裡作着呂頤浩則升作樞密都承旨。原本按照功勞來算這個位子該是趙良嗣來作不過他到底是降臣樞密都承旨按例須得時時隨侍在御前面見他國使者時都要在場趙良嗣出現在這類場合就不大合適了是以委任了宋人。趙良嗣本人則被遣去燕京宛平城任了知宛平軍事乃是文知軍也算遂了他衣錦還鄉的宿願。
今日樞密院升帳不是爲了別事只因遼國使者來到汴京兩國要重開和議商定邊界。前文說過由於燕雲交兵之事兩國之間互相扣留使節一度鬧的劍拔弩張。現今雖然是暫時停戰宋軍盤踞燕雲消化地盤遼兵也不敢輕易啓釁邊疆上一派和睦景象但誰能說得準什麼時候又會再打起來?是以此次竟無遼國大臣前來議和事體是由遼主天祚寫成了詔書遣其近侍耶律迭攜來南朝交給業已被南朝羈留的前任使節、駙馬蕭特末由他主持談判工作且命“做客南朝”的耶律大石作副手。
樞密院乃是在閣門之外宮牆之內因此外國使節輕易也難入內今日乃是兩國重開和議的第一日當有儀衛前導。將契丹使節蕭特末、耶律迭等人延請入宮門高強率領樞密院衆人降階相迎兩方畢禮方始入內坐定許多繁文縟節不必細說。
兩邊坐定先是各自宣讀國書卻是爲何?乃是表明自己地身份和權限以爲雙方談判定一個調子。所謂名正言順是也。
可是這國書一讀立刻就出問題了遼國那邊的說法是“大宋入我疆土爲惜兩國自來交好。我兵不與交鋒亟退避塞外今當考兩國故事疆界重定邊面。再修和好”意思就是燕雲還是我家的地方不想跟你打而已現在要談的話。還是以此爲前提。
那邊大宋的國書卻大相徑庭說的是“我皇帝順天應人憫燕雲漢人久淪腥羶。今遼政不恤百姓。黎民號泣轉死溝壑。故而命羣臣安集之今已粗定。自古塞內塞外。各有疆界宜定其封疆彼此終世可守倘有民願慕義南來北歸皆可聽之”。意思就是燕雲本來就是我家的你遼國管不好我就收回來這個問題就不用談了。另外要是你那邊還有人願意來投奔我我還是要收留的你不能說三道四。
這還怎麼談?蕭特末雖然是耶律餘睹一派算是主和論不過畢竟是契丹宗室他心裡還是忠於契丹國要維護契丹利益的大宋這等說法簡直就是欺人太甚把燕雲拿回去還不算()照樣打着進一步侵蝕遼國地主意。
“燕雲諸州本我朝太宗皇帝援立石晉爾中國父事我國以此爲禮。如今南朝把來收去我皇帝姑念兩國交好百年不易若將此依舊交還南朝也還使得然而理不可悖謬。況且收納叛亡例同交釁兩國盟約素無此道理豈可書於此處?”
對於蕭特末的據理力爭高強只是笑道:“蕭駙馬少安勿燥且聽我慢慢道來。那燕雲十六州誠爲二百年前中國割讓出去業已經你家遼國管轄許久每年得了無數金帛子女自澶淵之盟後又得歲幣我中國之待遼國也厚矣!當日割地乃是石晉所爲其約亦當止於石晉而已。”
說到這裡他臉上的笑容忽地收了起來沉聲道:“爾既已援立石晉而得十六州嗣後又滅石晉且將出帝母子北遷後竟歿於遼中屍骨不得還鄉縱使當日有恩於此亦已盡矣!既無援立之德奈何仍以舊約而據燕雲?其後漢、周繼興及我藝祖龍興卒受天命而有天下自當奄有漢家故地是故太宗率師來取燕地不意你家強要抗拒傷我太宗龍股後竟以箭創而棄天下!”
他越說聲音越大到此將桌子重重一拍騰的站了起來喝道:“自石晉滅亡之日起爾遼國竊據燕雲百餘年至今方始歸還已是遲了我不來與你算這百餘年所收租稅地帳目還說什麼是非?”
蕭特末瞠目結舌耶律大石在旁忽道:“高樞密百年舊事無從分析今我主只命我等來議疆界及定兩國盟約。既然高相公這般說法想必心中自有主張不妨說出來你我一同磋商便是。”
高強看了看耶律大石只見他倒是一臉坦然心裡倒有些納悶敢情耶律大石在燕京一敗之後想通了些什麼事也想要和我合作了?有道是兇拳不打笑面既然對面不和他爭執高強也就不爲己甚再次施展變臉招數端出笑臉道:“如此說來倒也使得。若說兩國盟約某這廂有幾條章程且聽某一一道來。”
頭一件不是燕雲也不是遼東是什麼呢?得說說兩國之間
問題。乍聽起來這是虛無飄渺的東西其實不然等不平等單從這第一條就能看出來了想當初石敬塘和遼國定約那可是自稱兒皇帝對着比他小八歲地遼主耶律德光得叫爹的!
當然了高強原本也沒有打算太過欺負遼國大家馬馬虎虎定個兄弟鄰邦宋爲兄遼爲弟也就罷了。蕭特末與耶律大石也不準備在這個問題上多有爭執聽說這一條和澶淵之盟相同便即認可。
第二條就有爭議了關係到燕雲漢地的歸屬雖說如今大宋已經佔了這片地方可是當地還有許多契丹人和奚人生活。若是其名不正的話對於大宋治理這片地方也是一種隱患。
按照蕭特末和耶律大石地想法既然你都已經佔了這片地方也就承認了事歷史上割讓燕雲十六州的典籍疆界都有據可查只須按照這些疆界交還土地其上的人民願留者留願北遷地允許北遷那麼也就大家相安無事。
可高強偏不。一張嘴就是“爾遼國自石晉亡國以來竊據燕雲垂二百年;當我太宗皇帝意圖收回之時竟爾擅敢興兵抗拒傷損太宗皇帝龍體。如今雖然歸還。是非不可抹去除將燕雲各州交還之外更須將二百年所得燕地賦稅交納我朝並太宗皇帝受辱之抵償。亦須格外加饒。”
這筆帳還能算嗎?蕭特末爲人原本甚是溫和被高強這種說法也給激得跳起來了心說這帳要是這麼算地話乾脆把我遼國全土統統交給你大宋好了。兩百年地賦稅啊還有什麼太宗皇帝的龍體!
耶律大石卻出乎意料地沉穩一把拉住了蕭特末。示意他定下心來。一面向高強皺眉道:“高相公。倘使南朝果真如此我兩國也不必說什麼和議。無非是爾南朝有意亡我大遼而已。天下豈有口稱兄弟而如此相殘的道理?莫非南朝空號禮義之邦乎?”
高強這樣開價原本就是信口開河乃是爲了下面地談判打個基礎你總不能一遇到談不攏的時候就叫囂要打仗吧?武力是用來威懾的能從談判桌上得到利益的話那可比打仗划算地多了。
當下便笑道:“今日只是初議我等且將諸款草出至於當否不妨一一細商。”
蕭特末和耶律大石所收到的天祚國書之外原有一樁密令要他二人在達成和議之後務必要請南朝念在兩國和好的份上以兵救援抵禦女真大軍的攻勢。要知道蕭幹一降女真泰州又已失陷從女真往遼國上京地千里大草原是一馬平川快馬十餘日即可抵達!女真兵之所以一時未出只是因爲這片草原乃是遼國根本之地又有許多沼澤道路不熟的話也不敢冒進再有後勤也是一個大問題女真人並不是遊牧民族沒有充足準備的話他們也沒辦法在這樣的荒原上大軍跋涉。而相反契丹部落軍在這樣地環境中卻可揮相當的戰鬥力種種因素加起來這才暫時阻擋住了女真大軍的腳步。
然而這種局面畢竟是不會長久地現今遼國對於治下地大部分州縣都已經失去了控制遼國五京之中三京俱失西北和西南面招討司地兵馬又路遠難至可以說這一年乃是遼國最爲難熬的一年如果在這個時候和大宋再失和地話遼國的滅亡真是駐足可待!就是這樣的局面叫談判桌前蕭特末和耶律大石的腰桿怎能硬的起來?
縱然明知前路多艱耶律大石卻始終存了一分報國之志因此以他剛烈的性格竟比蕭特末更能忍辱負重只是在那裡靜靜地聽高強漫天要價竟爾不動聲色。
高強一面說一面觀察對方的神色自己肚子裡都有些佩服起耶律大石起來。老實說他開出來的條件大概可以和馬關條約相媲美了不但要燕雲還要遼西遼東除了土地之外還要馬匹牛羊每年還得遼國倒給歲幣若干。如果遼國當真答應了這樣的條件的話也不用別人來打了頂多五年之內就得全國崩潰政府破產。
待高強說完耶律大石臉上竟是微微一笑道:“高相公一戰而下燕雲非徒戰之得力之前不戰而得四州實爲訣要足見高相公深知文武相濟之道。今日之相談關係到我大遼國統倘若大宋果然如高相公所言仍舊願意與我大遼爲兄弟之鄰邦始終不輟愚意相公斷不至於開出此等條款來。”
他將身子略微向前傾了傾那雙四楞眼眯起來盯着高強道:“高相公倘若只是虛言誆騙於我何不就此將某家放還北國整兵再決一死戰?倘若戰勝大遼全土盡是南朝所有豈不爽快!”
“好的很沒掀桌子那就說明你已經有了足夠的覺悟知道在這裡必須要作出妥協。才能保證遼國地存續。”高強被他這樣反將了一軍心裡反而喜歡嘴上登時軟了幾分:“大石林牙說笑了方我兵雲集燕雲時不向貴國攻伐難
諸軍逐次回軍之時反要與貴國大動干戈不成?天下然則蕭駙馬與大石林牙既奉貴國國書則亦必有腹案何妨坦然言之免得大家你猜我我猜你。徒然坐費時日?”
普通來說談判地底線是最大地籌碼。誰都不會輕易泄漏給對方以免落入被動。然而高強這個提議卻甚合兩位遼使的心意。他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如果在談判上耗費了太多的時間的話一旦貽誤軍機。甚或上京都被女真打破。那時節再要大宋的援兵也就沒什麼意義了。
當下蕭特末便也一條一條地列了出來主要是燕雲劃歸大宋所有其地百姓無論胡漢皆爲大宋子民。縱使有人北逃入遼。遼國也須得予以遣返;其次遼國將與西夏解除盟國關係也就是說往後就算大宋把西夏給滅國了。遼國也決計不會一卒援兵;其三即是高麗從此不爲遼國的屬國。任憑大宋與之議交;其四是兩國歲幣從每年五十萬減至每年三十萬。恢復到澶淵之盟地水平。
這其餘幾條還罷了當高強看到第四條的時候。眼睛登時就直了心說你都被我打成這模樣了。還敢跟我要歲幣?反了天了!
登時就把臉拉了下來:“餘事尚有可議歲幣決計不許非但不許。遼國尚須每年貢我大宋馬萬匹。牛萬頭。此外許我大宋每年向遼人買馬十萬匹牛十萬頭。”
蕭特末這時也對高強有了點了解。當下沉住氣道:“高相公有所不知我北地田土貧瘠往年國中稅賦之半皆自燕雲今兩地若歸還南朝朝廷用度極乏又不得徵於各屬國如何保得朝廷體面?自知這歲幣之賜有所不宜然實出不得已若南朝能許時下官願應許我遼人每歲於邊市向南朝賣馬及牛羊橐駝只須南朝有錢來買時任憑交易決不阻攔每歲至少牛馬各十萬如何?”
這話說得倒懇切但高強還是想不通正要飆時宗澤從旁邊輕輕踢了一下高強地腳跟高強到嘴的話便收了回去揮手道:“說了半晌口也幹了不如且請兩位使節奉茶稍坐片刻如何?”那兩個自然瞭然也就同意罷會。
高強吩咐人上茶點自己與宗澤轉到後進宗澤便道:“相公北虜不治食貨其民又遷徙不定故而每歲歲幣對於遼國朝廷甚是緊要不可或缺若是買牛馬時只須天災允許時他卻無妨。今下官有一提議何不改歲幣爲朝貢命遼國歲時進貢牛馬我則量價優給之將這歲幣之賜便加在其中給了他豈不了當?須知北虜劫掠成性倘若國中無資財時不免連年興兵犯界我兵處處嚴備不得休息其費遠過於歲幣也。此則祖宗澶淵之盟賜給歲幣之深意伏惟相公深體之。”
高強望望宗澤一臉地恍然大悟宗澤不明其意還道自己說了什麼蹊蹺話語。原來高強心中卻想:“我說明朝以後朝廷每年都作冤大頭對於遠來朝貢的各部落都是來的少去地多完全不懂得作生意地道理顛倒根子在這!看來面對北方的異族劫掠是個儒家大臣都能想出這點子來啊既有了面子又能夠滿足北方異族對於銀絹的需求當真是個好辦法!”
其實要說起來對於習慣了農耕社會思維的儒家大臣來說能採取這樣地辦法解決北族劫掠地問題已經算是達到極致了。要知道中國北方土地貧瘠寒冷那幫狼崽子從來都是看着南方的華夏大地口水直流一有機會就要南下劫掠一番其實也就跟嘯聚山林地綠林好漢一個性質文明社會地寄生蟲而已。
然而站在中國地角度對於這些異族的劫掠當真是頭痛無比那大片鳥不生蛋地破地方打下來也沒用處就算是大肆擴充軍備把他打個服服帖帖你橫是不能把人家都殺光吧?哪怕是蒙古人那樣的屠殺到頭來也沒能滅了多少民族。
於是乎朝貢貿易就成了最好地解決辦法一方面是萬方來朝給足了中央帝國的面子;另一方面中國的財富也藉着這個渠道輸送到了異族地手中暫時滿足一下他們地貪婪。假如用現代人最熟悉地社會現象來打比方的話這就等於是一個富翁給當地流氓交了保護費不比你請一百個看家護院省錢麼?
身處這樣地環境高強才徹底看清楚了朝貢貿易的本質。可是從明代的實踐看來這種朝貢貿易其實也就是揚湯止沸根本解決不了實質問題那些蒙古人、女真人什麼的該搶還是搶該朝貢還是朝貢明朝九邊照樣是駐兵百萬耗費錢糧無數顯然這幫狼崽子比中國的黑社會流氓都不如連保護費的潛規則都不懂。
既然現在站在這裡是一個思想越了古人的衙內難道還要重新走這樣的老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