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傑揉了揉太陽穴,又捶了捶後腰,但覺得渾身上下自在的,而耳朵裡灌進來的爭吵聲越來越大,更叫他心煩意亂。
自打前日他在朝堂上提出燕雲三事,遭到高強等人的駁斥以來,這政事堂就沒有一天安穩。原本朝廷的政事應該是由中書擬議,進覆門下,而後皇帝定製之後,交尚書等省施行,然而這燕雲三事經過御前一吵,交由三省共商之時,樑士傑就知道這事一時半會是定不下來了,那門下侍郎張克公還罷了,尚書左右丞鄭居中和葉夢得都是高強一黨,自然是不能叫他這右相好過了,雙方又是各有門生黨羽,政事堂裡每日就在那裡你一言我一語,到今天連一個像樣的奏本都拿不出來。
“當初岳丈爲相之時,仿熙豐故事,置都省講議司專司變法之事,誠爲至理,事權倘若不一,何事可成?”樑士傑心中慨嘆,不由得也生出一絲後悔來,當日若是能夠先行向高強通個風,大家統一一下意見,何至於弄到現今這般田地?只是這小子眼下雖然還是風光,但是料不到哪天就會被逐出樞密院,放到外任去了,自己若是象從前那樣和他綁在一處,這相位只怕也不安穩吧?更不用說還想更進一步,成爲大宋左相了!
此時這政事堂裡又站起一人,大着嗓門在那裡講述燕雲之事,此人相貌儒雅,年紀不大,正是鄭居中的姻親。新近剛剛轉到吏部爲官地秦檜。要說這秦檜,近來的運氣也好也壞,好的是,他被鄭居中強行塞進北伐軍中,並且兩次承擔了陣前使者的任務,完成的都還算不差,憑這兩項功勞,他從一個剛剛授官的河陽三城節度判官,坐火箭一樣連升三級。跳到了吏部左曹員外郎,一隻手已經摸到了京朝官的邊。
要說不好呢,那就得怪童貫了,原本秦檜與遼國西京留守蕭乙薛達成和議。應該算是大功一件,誰成想童貫貪功好殺,臨陣翻臉將蕭乙薛一軍殺了個七零八落。回來之後,高強有意安撫童貫與西軍。把這件事輕輕給揭過了,既然童貫等人殺敵有功,那麼秦檜這議和的功勞也就不大了。否則的話,有鄭居中在尚書省爲他撐腰。只怕他地好處還不止這一點了。
原本以他一個區區七品官,在這政事堂裡是沒他說話的份,可誰叫他是吏部左曹官呢?這左曹管的是文臣幕職州縣屬官。原先叫做流內。手握七品以下官的選判授大權。分管地侍郎官階三品,其下是郎中。再下面就是員外郎了,換句話說,秦檜大概就等於是現今所謂的中央組織部副秘書長,肥嘟嘟的實權口子啊!燕雲三事中,正有關於燕地官員選之事,鄭居中便將他引入政事堂,爲自己搖旗吶喊來了。
樑士傑久歷宦海,如秦檜這等驟然拔起的新銳見地多了,半點也不放在心上,對於他說的話是左耳進右耳出,相反他心中在意的,卻是另一位勢頭更猛、年紀更輕的新銳大臣。“燕青……他今日爲何不見蹤影?崇政殿說書……嘿嘿,好厲害!”
吵了半天,眼見日頭偏西,卻也沒有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原本扯皮就是官員地特長,現今又是雙方拉開架勢有意扯皮,短短几天之中,哪裡能有什麼成果?好在大家都是讀了幾十年的書,肚子裡墨水不少,扯皮扯到得意處,說不定還要吟詩填詞以助興,算是扯的風雅。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樑士傑便即起身,作個羅圈揖道:“諸公,今日已晚,待明日再議,這幾樁事關係到燕雲新附之地,終究要商議定當纔好。”一壁說,一壁還向左企弓、劉彥宗這兩個燕京降官安慰兩句,勉勵他們明日再要多發議論。
衆臣僚相互作別,依次出門去,秦檜跟在鄭居中身後亦步亦趨,聽他指點自己適才發言地得失,邊走邊點頭。看看人將走盡,葉夢得墮到最後,一扯樑士傑地袖子,樑士傑知機,亦緩了兩步下來,等到人都走光了,方轉過頭來。
這倆人本是交好,蔡京致仕後又是相幫着一起做官,故而交情更不同尋常。只是此番燕雲三事,樑士傑和高強之間氣氛詭異,葉夢得夾在當中,便有些尷尬起來。
“子都兄,如這般商議,何時是個了局?子都兄也知關竅所在,爲何要這般崖岸自高?”葉夢得既然與樑士傑交好,這說起話來也就直截了當。
“少蘊賢弟,此事卻是愚兄魯莽了。”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左右無人,樑士傑也就樂得大倒苦水:“本意這三事都是中書分內當行,事先愚兄亦是計議周詳,料想縱使不去向高強徵詢,也自無妨,且數年間某所行政事,大半皆是與他相得益彰,誰想偏偏這燕雲三事上意見相左至此?如今嫌隙已生,再要申明衷心時,又恐難以取信,如之奈何?”
葉夢得見樑士傑語意甚誠,便點頭道:“既知子都兄本心,小弟亦可爲之緩頰,只不知兄意下如何?”
樑士傑喜道:“此事非賢弟不可!”一面說,一面深深作揖。
葉夢得還了一禮,卻嘆了口氣道:“子都兄地心意,小弟亦可知七八,如今何相公纏綿不愈,不理政事,門下諸事雖有張相公執掌,然而左相序百官而朝同列,不可一日無人。那高強不知明哲保身之道,只是一味進取,倒叫人不敢與他多有瓜葛了。”
樑士傑大嘆知己,這官場上什麼最重要?站隊正確最重要!原先高強是炙手可熱的紅人,氣運盛時連蔡京都擋他不住,然而現今正是亢龍有悔,明眼人都看地出來,縱然皇帝聖眷不衰。那些士大夫們也不容他久掌兵權。根據樑士傑地情報,御史中丞石公弼業已在蒐集關於高強的小材料,預備尋找時機來個一劍封喉,要知道大宋朝諫官權重,一旦有諫官彈劾了,即便被彈劾者是宰相,也須得避位待罪,若是一幫諫官一起上章彈劾,哪怕你半點罪也沒有。單單是給諫官們面子,也得下臺外任,否則人家說你戀棧不去,也是一樁罪名。
就這樣的局面。樑士傑又是覬左相之位的人,他哪裡還敢象以前那樣和高強緊緊綁在一起?然而這等話又不能明着說,因此葉夢得今日的表態,對於他而言不啻是久旱逢甘霖。
當下樑士傑握着葉夢得的手。感激涕零道:“得賢弟爲臂助,愚兄何其幸也!他日若愚兄得爲左相,這右相之位,自非賢弟莫屬!”
葉夢得笑道:“小弟驟拔執政。豈能得隴望蜀?子都兄卻不妨去與鄭相公商議此事,鄭國舅欲爲相久矣,苦於外戚身份。只怕臺諫不容也。倘得兄援手。大有雪中送炭之慨,必當爲兄盡力言之。”
樑士傑聞言。眼前一亮,笑道:“愚兄與鄭國舅素無交誼,此事只得仰仗賢弟代爲說項,雖然二事皆非常人所能爲,料想賢弟大才,自當無礙。”
葉夢得滿口答應,要不是早先和高強、鄭居中商量好了,他哪裡會跳出來和樑士傑說這些話?二人並肩出了禁門,一揖而別,各自登車返家去,若是有人能看到他倆人在車中的表情,或許會很驚訝,這兩人居然都是得意洋洋,好似剛剛算計了別人一大筆便宜的模樣。
過了兩日,又是五日朝參之時,升朝官以上齊集紫宸殿,向趙山呼舞蹈。
隨後遼使升殿,向趙跪拜之後,宣讀所攜國書,乃是兩國講和盟好之意。接着是樞密使高強出班,解說雙方使節商定盟約經過,這中間的種種細微轉折也不去細說,總之是天下一片和諧景象,兩國永結兄弟之邦。
趙業已得悉和約議定,不過這和議乃是國家大事,還不限於軍事和外交政策,因而照例要交由三省會議過。兩位遼使雖然心中着急,卻不好當面催促趙,只得謝過了退下。
接下來便是樑士傑奏稟燕雲三事。之前吵了整整五天都沒有任何進展地這三件事,最近兩天卻進展極爲迅速,三省長官彷彿一夜之間有了心靈相通的本事,說起話來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甚至對於左企弓等燕京降人的言論也都是儘量採納,於是兩天之內,燕雲三事就大體定下來。
鹽茶禁榷已然說過了,關於燕雲土地清丈,由於宋軍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就平定燕雲十六州,當地州縣地簿冊都還完好無損,因此樑士傑主張先依照這些現有的簿冊制定稅賦,暫時不進行大規模的清丈。至於那些來不及逃走的契丹貴族,則依照業已商定兩國和約,予以限定日期遞解出境,他們所擁有地田產牲畜奴婢等等,當然是要由大宋官府接收,用以作爲當地流官的職田、學田,以及獎賞有功之臣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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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條乃是大家各讓一步,既保證了歸朝燕人的現有權益,又給大宋官僚們留下了足夠的油水。要知道契丹人佔據燕雲二百年,在當地佔有了大量地土地,甚至於象可汗州這等地方,乾脆就被奚王霸佔成爲投下州,整個州都是奚王的田土,如今契丹人被逐出,留下的財富想想就叫人眼紅。
大宋朝號稱不立田制,官田基本上都是拿來出賣地,佃農向地主交租,地主向官府繳稅,這兩級跳已經成爲國朝定製,也是大宋朝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地經濟基礎。官府擁有地田產並不是很多,大約只佔到百分之一強,而前些年楊戩所立的括田所,便是將民田括爲官田,要求佃農直接向官府交租,這當然比收稅地利益要大許多,也是增加朝廷收入的一條手段,只不過楊戩等人鬧的太厲害,直接侵犯了自耕農的利益,因此招人嫉恨罷了。
現今隨着燕雲收復,沒收了大量的田產爲官田,就好比是憑空多了一塊肥肉,要知道大宋朝出售官田的價格,通常只有三五年的地租而已,對於本處地租佃戶甚至更爲優惠。低者只須一年多的地租就能買到。這樣的出售模式,當然是士大夫們“努力”的結果,平頭百姓能
錢買田?
現今這樣的處理方式,無疑是皆大歡喜,不但大宋中央的官僚們可以從中大撈一把,就連燕雲本地的豪民也可獲利,畢竟他們是地頭蛇。當然有人歡喜就有人愁,在那些燕雲的契丹貴族中,也頗有一些是世居此間。打算終老是鄉了,而今大宋朝一紙詔令,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作宋臣,一律都得捲鋪蓋滾蛋。試想浮財又能帶走多少?只是被打敗的人就得接收這樣地命運,誰也看不到他們的眼淚向那裡飛。
這一條議定,接下來便是燕雲授官之事。樑士傑又是一段長篇大論,中心思想大概是燕京扼守北疆。人馬勇勁,面對着北方敵國,乃是國家第一等要害去處。昔日大宋朝爲了抵禦契丹侵攻,升大名府爲北京。爲河北第一重鎮;如今燕京既復,其重要性也當不下於大名府,因此請求趙。升燕雲安撫使爲留守司。置官屬如大名府一般。
這又是一樁妥協的結果。衆所周知,一塊地方行政級別一旦上去了。所有的官吏都能從中獲得實惠,可以設置地官吏員額也會大大增加,不但可以保證燕京歸降官員的待遇,亦可爲朝廷的官僚們留下足夠騰挪的空間。當然這樣就會給國家財政造成更大地負擔,只是當涉及到官員自身待遇的時候,基本上沒有人會說“我少拿一文錢,國家就多得一文錢”,此理古今一也。
趙這等皇帝,從來是不算細帳的,一見金殿上大家都是喜氣洋洋,點頭讚歎,自也無甚話說,於是這燕雲三事就此底定,當即命中書門下覆行。
斯事既定,又說了些瑣事,太監便在那裡喊:“衆臣工,有事早奏,無事退朝!”沒有意外的話,今日地朝會也要到點了。
忽然聽見殿角有一人高聲道:“臣燕青有事啓奏!”說話間,只見燕青離了座位,幾步來到丹前,躬身道:“陛下,今有河東民王景文獻上玉圭一塊,言爲國之重寶,不敢擅自藏匿,自須進獻國家。臣按察圖冊,料此物殊非等閒,故而冒死進獻。”
朝臣哄的一聲,頓時議論紛紛。這祥瑞之事,歷朝皆有,大宋朝獨多,自打真宗皇帝興道教以後,全國各地大興宮觀,祥瑞之事每日可聞,甚至什麼幾百只雞排隊跑路都成了祥瑞,一旦經過朝廷認定之後,大家一同升官發財,花差花差。此風經仁宗時大加打壓,好歹算是消停了一陣,等到本朝徽宗皇帝登基,蔡京號準了趙的脈有意逢迎,又是連上祥瑞,譬如上次黃河出兩頭龜,他就在那裡說是什麼象罔,春秋齊國小白公子得之而稱霸,是爲齊桓公。不過那次被高強事先料定,攛掇着鄭居中藉機堵了蔡京一把,從而當上了樞密副使。
除此之外,蔡京獻寶也不是一次兩次,比如改六璽爲八寶,後來又弄了塊玉,給徽宗作定命寶,再加上真宗時出土地傳國璽,現下大宋皇帝地戳子足足有十塊之多,這還是官方認定地,不算趙自制的那些私章。已然這麼多了,別人想要再獻寶,這名目也不大好想,加上高強在朝中時,向來是有意打壓這等取巧求官之人,譬如上次陪趙逛博覽會,官家看中了一盤北珠,也被高強花言巧語哄得自己掏錢買下來,旁人鑑貌辨色,這風也就不大吹了。
哪曉得今天,燕青這位剛剛入朝爲官不過百日地新貴寵臣,居然又弄出一塊寶來!
趙是看到燕青就喜歡,當下也不問臣僚,興致勃勃地道:“卿家博雅君子,善識古物,既是卿家以爲此物非常,自當進獻,朕赦你無罪便是。那獻寶之人何在?”
燕青謝過皇恩,便說那人就在禁門外相候,趙忙命中官趨出,前去招引。
不大功夫,中官領着一人上得殿來,那人一身布衣,顯是平民,一腳踏進殿門來,頭也不敢擡,一骨碌趴在地上,沒命價只懂得叩頭,口中只是呼萬歲不已。
趙問了幾聲,那人期期艾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趙不得要領,便着燕青去問。燕青得了聖諭,便上前向那人手中取了一塊玉圭來,呈到趙御座前。
趙忙取了來看時,見這塊玉圭上尖下方,好似升朝官的笏板一般,只是格外厚些。上下大約一尺來長,其色深黑,中間隱隱透出紅光,握在手中溫潤細滑,對着光略一傾斜,只覺得流光溢彩,若是移到不見光處,它卻又好似一個黑洞般,幾乎要把人眼球都吸進去似的,形制材料,均與尋常所見之玉大相徑庭。
趙看了半晌,不得要領,便向燕青道:“不知卿家果以此物爲何寶物?”
“臣察其形制,證諸典籍,唯一能與之形容相符者,非大禹元圭莫屬!”
此言一出,滿朝大臣都是倒吸一口涼氣:不得了,大禹寶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