謂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乃是作大事者的本分遼東即將生變,高強卻照舊要回家去看師師待產,畢竟前一次錯過了長子長恭的降生,已經是一大遺憾了,這一次可不容再錯。
回到府中時已是申時末,時近深秋,汴梁的天黑的也早,家中早已點起了火燭。他一路不停,徑直到了師師的房中,果然見李清照與其餘數人盡在此間,七嘴八舌地圍着師師說話,叫人立時想起“羣雌粥粥”這句成語來,大嘆古人誠不我欺。
衆人見高強回來,便即由李清照引着向他廝見,高強雖說穿越了這些年,卻也沒養成許多規矩,揮揮手便罷,上前握着師師的手,笑道:“師師,今日可還安好麼?”
師師還未回答,一旁右京便笑道:“衙內果真是着緊師師麼?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當年歐陽修此文一出,汴梁紙貴,故而雖然是深閨女流,卻也耳熟能詳。
高強也不諱言,笑道:“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婦人家辛苦遠勝我等男兒,我着緊自家孩兒是真,着緊師師亦是真,哪裡便不當了?”
即便是在現代,照樣有許多男人只顧叫女人生娃,卻不管她自身好壞,如那些有錢人包二奶,孩子自認,二奶不管,此等事每日價都能聽聞。高強這番言語落在生於古時的衆人耳中,真是無比新鮮,亦復叫人感動。
金蓮便嘆道:“真真衙內這副肚腸,菩薩也似,嘴巴更是調了蜜一般,叫我等女兒家如何受得?怪道幾位姐妹花朵一樣的人物。俱都着了他手腳,如今李姐姐亦是這般。”
李清照忽然聽見扯到自己身上,措手不及,臉蛋立時就紅了。她又與旁人不同,委實未着高強手腳,只是這些時日大家朝夕相對,李清照也不是對高強無情的人,心中豈無所感?本是心中有鬼,被金蓮這麼一說,頓時招架不住。起身便要走。
金芝一把扯住,笑道:“李姐姐且慢走,奴家有一事相求,萬萬允了再去。”
李清照掙了一把,當不得金芝亦有武藝在身,見掙不脫,只得嗔道:“哪有人家作妹妹的與姐姐這等說話的?快些說了,我允你便是。”原來李清照進門第二天,便將家中姬妾都召集起來,說明自己與蔡穎交情莫逆。本不忍奪了她高府正室之位,故而要衆人權且呼爲姐姐。並不許徑呼大娘,以此衆人都喚她作姐姐。哪裡曉得作法自斃,她爲人既隨和,又不以大娘自居,衆妾見得便宜,便漸漸沒上沒下起來,也如對待高強一般,閒常都與李清照言笑不禁。偏生李清照又是個臉嫩地,又是生臉,這等人最是容易招人取笑。因此近來她倒成了衆女開玩笑的對象。
金芝嘻嘻笑道:“如今滿京裡都說,姐姐是被衙內的才華打動,方纔委身下嫁,聽聞還有什麼定情之詞。當今官家亦要叫絕的。前日秦員外的娘子過府時,問起這詞端的如何,我等慚愧之極。竟爾不知,委實不堪,因此今日趁着衙內亦在,要請姐姐將此中情事細細道來,免得旁人再要問起時,我姐妹無言以對,忒煞難堪。”
李清照方知還是與她取笑的,登即大羞。其實一般婦人家閒常說笑,都是說這些家長裡短的八卦,惟獨李清照是才女心性,想要保持足夠的感性,就和這種路數格格不入了,況且說到她自己頭上,更加禁不住。
她掙了幾下不脫,又不好發作,只得苦苦哀求,金芝見她臉都漲的通紅,曉得差不多到火候了,便也撤了手,李清照如蒙大赦,掩面奔出,身後又是一串銀鈴般地笑聲。
高強任憑衆人嬉鬧,也不加干涉,在一旁只顧看好戲。自打蔡穎與自己生了二心之後,家中這樣和諧的景象已經是許久不見了,好容易這些日子來,高府中喜事連連,歡聲笑語整日都鬧個不休,他看在眼裡,心中正不知多少喜悅,又哪裡會來煞風景?“人生至樂,便是天倫,我忙了那許久,不就是爲了下半輩子可以安安心心地看着她們這般笑鬧麼?等到過兩個月,再多一個小的,鬧得益發叫人歡暢了!”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便是這般看着身邊的女人們,高強一時竟覺得世間多少磨折也都是等閒了。
師師亦正在那裡笑,忽然肚中一陣悸動,不由得啊地叫了一聲。高強屁股上象裝了彈簧一般跳起來,握着她的手問道:“怎樣怎樣怎樣?腹中疼痛否?”
師師見高強一臉緊張,微笑道:“衙內莫要着忙,只是那小兒踢了我一腳……哎呀!”不用問,又捱了一腳了。
高強這才放心,笑罵道:“這等頑皮,定又是個小衙內。師師,你莫要着急,且給他數着,今日他踢了你幾下,來日待他落地之後,一一打還便是。”
衆女一聽,頓時笑翻
世上哪有父母這般向兒女討債的?金蓮一面笑,忽然人,我看師師妹子這懷大地異樣,莫要懷地是雙胞胎吧?當日我懷長恭時,那小兒雖是踢我,也不似師師現今這般,一日中倒要踢上十七八腳。”
雙胞胎?高強忙把耳朵貼着師師地肚皮,衆女不解其意,小環正問地一聲,高強把手一擺道“噤聲”,房中頓時安靜下來,衆女一起看着高強,只見他把耳朵貼在師師肚皮上,眼睛骨碌亂轉,不曉得弄什麼名堂。
原來大宋時中醫發展甚快,婦科漸漸成爲了一門專門醫科,從以往的內科中分離出來,歷史上南宋人陳自明所著的《婦人大全良方》便是中醫史上第一部婦科專著。然而當時人教育程度差。醫學方面更加是依賴專業人士,再加上男女終究有別,即便是專門地婦科大夫,也無法去代替穩婆進行接生,因此生產方面還是被依賴經驗做事的穩婆所把持。
高強身爲當朝樞密使。按照當時人的看法來說。他是絕對不可能懂得婦科的,看他這副煞有介事的樣子,誰能想到他是在聽胎動?哪知高強聽了半天,擡起頭來一臉地凝重,向金蓮點了點頭道:“莫不真是應了你言,只怕真個是雙胞胎!”原來他屏息靜氣聽了半天,好似真地聽見有三種心跳聲。只是苦無聽診器,聽不真切。
頭胎便生雙胞胎。在當時的醫療條件下。那可是有可能要出人命的,被他這麼一說。衆女一時都有些驚惶起來。偏偏除了金蓮之外,衆女之中連一個有生育經驗地人都沒有。更加不曉得如何是好。好在官高自有官高的好處。高強即刻派人去請翰林院太醫局地金紫醫官來。又差人重新請回李清照來。畢竟婦人家事,還是要婦人來辦,自己終究沒那麼多時間可以耗在家裡。
李清照聽說此事,知道干係不小,便即答允了,只是對於高強所囑咐的一些事宜不大理解,譬如師師已然肚子如此之大了,卻還是要每天活動,最好是出點汗,那是什麼道理?殊不知安胎之法。正要動靜結合,對於現代人來說。產前運動乃是一種常識而已。
反正嘴巴說也說不清,高強索性決定自己來領着師師作產前運動了,不過當他提出晚上要與師師同房地時候,衆女的臉色齊齊大變,還道他獸性大發,要和孕婦行那周公之禮,金芝和小環紛紛請以身代,弄得高強是哭笑不得。
一番擾攘過後,翰林醫官來到,高強纔算消停下來。這廂醫官在爲師師診治。李清照見諸女注意力都在師師和醫官身上,輕輕將高強袖子一扯,高強會意,跟着她出了師師住處。二人一前一後來到書房。
高強望望李清照地臉色,好似一本正經,然而適才被衆人取笑引起地紅暈卻還微微殘留。真好似一副古代仕女畫一般,不由得多用幾分眼力,狠狠盯了兩眼。也不怪他這般,李清照過門以後,倆人約好了不接回蔡穎便不能正式作夫妻,私下相處時往往端莊自持,玩笑話也難得說一句,比從前沒挑破這層窗戶紙時倒還顯得生分了些,高強心中不無鬱悶。
李清照卻不來理他作怪,正色道:“相公,現今有一件大急事,得要相公參詳。”
大急事?高強一怔,方收起了閒心:“何事?姐姐請說。”兩口子說話,女的管男地叫官職,這也還使得,男的管女地叫姐姐,可就有點匪夷所思了,也就是高強能想地出來。
好在李清照也習慣了,遂道:“傍晚時我家舅父遣人傳訊來,說道御史臺今日多人相聚,欲要彈劾遼東宗宣撫數項罪過,其事直指相公,好在後日便是天寧節,縱使諸位臺端要上奏本,也總得四日後晨參之時方可。故而舅父傳言,教相公好生應付,不可怠慢了。今將其本略抄在此處。”說罷,袖中取出一張紙來。
高強地眉頭已然擰了起來:御史臺有多人要參他!話雖說是參宗澤,可是宗澤原本就是他一手提拔起來地,現今又作遼東宣撫使,這遼東更是他的自留地一般,參宗澤還不就是等於參他?當年高強初到大宋,幫助蔡京扳倒趙挺之一派時,突破口就是選的趙挺之死黨劉逵;後來他夥同鄭居中弄走張商英時,突破口也是選的張商英門客唐庚,這種政壇的手法,原是高強用慣了地,豈能不明其意?
當下接過那張紙來,望見上面字跡潦草,寫的滿紙都是,全然沒有格式,顯然是急就章。然而字雖草,這內容卻着實驚人,看上面羅列宗澤罪狀,頭一條開邊生事,二一條用人逾矩,第三條濫施爵賞,第四條交通外國,第五條指斥乘輿,以下尚有許多小罪,林林總總加起來十五六條之多。
高強在大宋官場混了這些時,大概也曉得這些罪狀的輕重,前五條每一條都夠除名
,倘若罪狀座實,大概宗澤此生再起無望,而事情必地上司高強自己,捲鋪蓋滾出京城官場是板上釘釘的事。
李清照官宦世家,當然也知道此事輕重。見高強沉吟不語。她卻在那裡着急:“相公,茲事體大,不可輕忽。據聞自相公平燕還朝之後,諸位臺端見相公望重資淺,便有參劾意,只是一時難發,如今來勢洶洶,必定非同小可,相公若是一時並無良策。倒不如明日先上本辭官,以退爲進。不失爲上策。”
高強不答,將那張紙放在手心,“呼”地吹了一聲,那紙飄起來,轉了幾個圈落在地上。他眼光隨着這張紙落在地上,忽地輕輕一笑:“姐姐,人生在世,自有兩般遭際。一者如雨打浮萍,一者如山巔青松。你道那一般是好?”
李清照片刻間已明其意,嘆道:“相公持身甚正。公忠體國,妾豈有不知之理?若論相公人品。自可比山巔青松,然而俗世往來風雨,卻偏偏要你作那浮萍,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相公多歷世情。諒來不必妾身諫言。”
高強輕輕搖頭,微微笑道:“大事了後,我自要退隱林泉,此乃我平生宿願。姐姐亦深知。然而縱然要退,卻不是這般退法。”他走到窗前。推開窗去。望着天上明月當空,彷彿在自言自語:“數年以來,北事悉操於我手,餘人多因我而進。倘若我避過此難。讓宗澤等人蒙其冤,朝廷不論以誰人接替樞府,勢必要一反前政。尤其遼東之政必定大壞。那遼東三十萬戶百姓,七萬雄兵,原本孤懸海外已是難制,我用了多少心血,方纔收得他人心向宋,若被一般不明遼東內情者隨意妄爲,弄得人心大壞,我恐遼東數年之內,便非我大宋所有。此地實要害之地,我大宋之能制衡北地二虜者皆在於此,一旦失卻,便只能坐視北地二虜爭勝,無論誰勝誰負,定然大舉來攻我大宋,北疆從此數十年無有寧日,兵民千百萬轉死溝壑……”
他轉過身來,臉上盡是苦笑:“姐姐,你道我如今可退得麼?”
李清照雖然不懂邊事,但她對於高強極是敬服,見高強說話時這般推心置腹,也曉得箇中輕重,遂蹙起眉頭道:“然則諸位臺端蓄謀已久,諒必計議周詳,相公倉促之間若要應付,只怕不易。”
高強緩緩點頭,眼睛往下看着地上那張紙,忽地想起一事,脫口道:“姐姐,御史臺若要參我,必定慎重其事,劉公卻如何得知此事端詳?”劉正夫歸朝之後,趙雖然甚是喜歡,卻沒有即刻委以重任,他基本上還是處於半賦閒地狀態,而大宋御史臺乃是最高級別的監察機構,高強又是當今最重量級地朝臣之一,御史臺想要參他,不啻是一場波及整個大宋官場地大動盪,必定要謹慎機密,爲何劉正夫竟會事先得到地風聲,而且知道得如此詳細?
只是他說出這句話後,便有些後悔,這麼說來,分明是有懷疑劉正夫之意了,此人乃是李清照的舅父,也是她孃家最大的親人,這等話怎麼好當着李清照地面說?
哪曉得李清照想都不想,便即搖頭道:“舅父爲免嫌疑,不曾親身來會,只命人往妾身的金石齋去下書,來人並不曾說及備細,故而妾身不知舅父何由得知此事。”
高強一怔,隨即心中歡喜不盡,適才的那一剎那,他心中騰地便起了一陣烏雲,倘若這件事果真有劉正夫參與其中,扮演了什麼不光彩的角色,那麼豈不是要在他和李清照之間又產生嫌隙?如今李清照答應地這般爽快,又沒半點掩飾詞氣,顯然是心懷坦白,連半點避嫌疑的意思都沒有,錯非是全心與他站在同一立場上,決計不能到此。
他心中這一轉折,忽然間肩頭的擔子卻覺得輕了些,方笑道:“是我差了,此等機密大事,倉促間亦無從驗證,舅父暗中傳訊要我先退避一時,亦是好意。只是我卻不能行此自了之事,置宗宣撫以下諸位參議、花節度以下遼東將士於何地?說不得,今番亦只得與諸位臺端周旋一場罷了!”
李清照望着高強,漸漸也露出一絲微笑,那雙本已亮如晨星般地眸子,如今正映照着窗外的星光:“相公既然決意如此,妾身亦無復多言,明日自當遣人去謝過舅父,此身只與相公同進退便是。”
高強大笑,拍案而起道:“痛快,痛快!人言臺諫乃是國家元氣所在,某在士大夫眼中只是倖臣一名,來日卻要教廟堂諸公看看,今日我大宋之元氣,卻在於本衙內肩頭!”
他望着李清照那雙明亮地星眸,一腔豪氣充塞胸臆,身邊有這樣的紅顏知己,天下何處不可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