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實上,遼東宣撫司的官署應該是在遼陽府,在旅順口初到遼東時暫居之所,當宣撫司北移到遼陽之後,此處也就空了下來,在宗澤的計劃中,本是要待旅順正式立爲軍事後,將此處所爲知旅順軍事的治所的。

只是事與願違,宗澤的全盤謀劃纔剛剛開了一個頭,便因爲朝中的變動,使他不得不交卸手頭的一切而返回京城去。不幸中的幸事,今番前來接任遼東宣撫的高強與他共事日久,且有陳規等參議司官吏從旁協助,再加上宗澤自己留下來的遼東宣撫司屬官亦是參議司出身,彼此間安然交接大抵無礙。

“自下官到任遼東以來,數月間治下百姓與女真衝突不下百起,虜獲女真男女四千七百餘口,前後放還三千三百餘口,尚有一千四百餘人,分禁於瀋州、銀州、鐵州等各處。惟此百餘衝突,皆是百姓自爲,遼東官兵不曾參與其事。”宗澤坐在下首,向在當中端坐的高強稟報自己的遼東治績。

這些事體高強早已知曉,便點頭道:“然則那女真兵可有介入其中?”

宗澤苦笑道:“相公容稟,那女真人皆以猛安謀克各領分地,其民即兵,蓋平時漁獵稼,戰時便即從軍,這邊地上女真人更是旦夕不曾解甲,哪裡分辨的清?只是那女真猛安以上將官亦不曾見過來。”

高強微微點頭。本想當面問問宗澤對於遼東局勢地謀劃。按照他對宗澤地瞭解,決計不是放縱手下在邊境滋事而不能禁止之人,他必定是早已計算定當,只看女真如何應對而已。只是身邊坐着好大一個監軍童貫,似此機密之事他也不好問及,反正宗澤在遼東還是用的參議司那一套行事辦法,自有文牘和書卷能夠述明其謀略,待陳規等人去細細整理便是。

哪曉得他不問,卻自有人問。那童貫便即問道:“宗相公爲本朝首任遼東宣撫,自亦有所規制。適才不曾聽說宗宣撫有禁止百姓向女真拓地之舉,反而遣兵將越界女真囚禁,諒來必有籌略,今吾等奉命來遼東宣撫,自須悉知其中事。

還望宗宣撫不吝賜告。”

宗澤望了望高強,見他並無甚異樣,方點頭道:“某至遼東雖只半年。然查知衆心,多有怨女真侵奪其故地,逼使百姓南逃者。方郭節度等鎮遼東時,曾有屯田之舉。計百姓丁口授田。然而北地歷年戰亂,逃來遼東之百姓甚衆,計各處無地可授之百姓不下三萬戶。今皆仰賴宣撫司給食,此輩實怨女真入骨……”

宗澤方說到這裡,童貫便皺眉道:“本朝逢大災時,往往募民入廂軍,給以衣食,加之勞役。則官私受其利,民亦可安。宗相公本朝循吏。所在有政聲,何以見不及此?”

宗澤微微皺眉道:“童大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遼東非素爲大宋之地,其民亦非大宋之民,雖雲納土,然而亦不可驟然盡改宋制。此地原以屯田安置百姓,從中抽兵,聽其推舉百戶、千戶統之,所行者蓋有類於唐初之府兵。歷年大災。遼東賴此粗安,雖千戶以上亦只衣食得保而已。更無賦稅之取。官中無有積貯,如何能募民爲軍?”

童貫身爲郡王。又是作威作福慣了,聽見宗澤說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怎不惱怒?礙着此間主帥畢竟是高強,宗澤又是他的人,姑且按捺住脾氣,沉聲道:“如此說來,遼東之亂徒爲三萬戶民無處安身而已,若是朝廷能撥給糧餉,將之盡招爲軍,豈非天下太平,又何必與女真動刀兵?”

宗澤長眉一揚,正色道:“童大王久任西兵,如何不知軍心民意?如我朝與西夏邊境上,許多百姓並無統屬,宋至則歸宋,夏來則屬夏,惟戀其土地不去而已,見勢強者便折腰事之。倘使我朝盡數驅其入軍,雖雲給以糧餉,卻實難獲彼心,西夏倘若乘時來誘,戰陣之上何敢望其爲我大宋死戰?即如現今,若使此三萬戶皆入廂軍,雖給以衣食,然而彼皆道我宋人懦弱,不敢助彼與女真戰,其勢必當心懷怨望矣!”

“此遼東之地多四方逃來之民,其情實一也,若知我大宋惟務姑息,不敢與女真戰,他日必當歸於女真,戰事一起,我恐遼東非我大宋所有也!”

童貫又被頂撞,臉上掛不住,正要發作,高強忙截道:“童大王素來知兵,豈不知其中得失利害?特以此知宗相公思謀而已!如今遼東納土未久,官中府庫並無錢糧積貯,縱使有意招誘流民入軍,亦無從措手,想必宗相公亦難爲無米之炊。”

有他這麼一攪和,童貫也不好再發作,卻多少還要爭些面子回來,悻悻道:“既是如此,亦只可仰朝廷撥給錢糧,招彼入軍便即無事,何必要生出許多事端,致使臺諫有開邊生事之疑?宗宣撫所言百姓民心,多屬無謂,彼既怨女真入骨,自亦不會爲女真所誘去。”

高強看宗澤又要不服,知道此老秉性剛強,歷史上靖康初朝廷本有意命他爲使者,與女真商議割三鎮講和,怎料宗澤公然放出話來,此去惟有勒逼女真退兵,否則有死而已,豈可於自己手中割祖宗之地予人?這種狠話說出來,嚇得朝廷惟有趕緊換人,免得被這種倔強貨壞了和議。似這樣的宗澤,爲

的長治久安,怎會顧忌童貫的那點面子!

當下只好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向童貫笑道:“今日天色已晚,童大王與下官坐了這些時日的海船,想來亦是倦極了,不如且飲了酒便安歇,明日再細細商議政事,如何?”

童貫到底要給高強幾分面子。何況現今朝廷經過重整,親高強地勢力依然強大,這宗澤回去之後多半是一根毛也不會少,自己現今怎麼說也沒有實權,何必與他爭口舌之利?當下亦點頭應了,高強便叫開出酒席來,大家吃了一輪,便即回房安歇。

說是安歇,其實遼東諸將當夜便盡皆被邀至武松營中,帳後轉出高強。團團拱手道:“諸公辛苦,適才不曾飲地盡興,某家無心睡眠,只得邀諸公與某再飲一場。”諸將聞言都笑起來,史文恭便道:“相公請酒,有多少便吃多少,少了那個礙物,更加吃的快活!”

當下高強伸手相邀,先請宗澤坐了上座,諸將隨後只坐了個團席。亦不拘什麼大小,宗澤、武松並六將,加高強自己和陳規。恰好作了團團一桌。

高強舉杯勸了一輪,待諸將齊齊飲了,方笑道:“童大王雖是宦者,亦在西兵中二十年,聞說甚得軍心,豈是無謀之人?適才他說這話,某已知其意。乃是想要儘快解決遼東之事,倘使只招三萬戶爲軍,計廂軍之糧餉,不過每歲六七貫而已,歲增五十萬貫即可省邊備。這等呈進朝廷,自必以爲極便,便是官家亦要稱讚他能了當邊事,此便是童大王再起視事之機了。你道他果真是來遼東監軍的麼?”

諸將聞說,都在那裡頭痛。果然文武殊途,這等朝官的肚腸。絕非他們這些在陣前與敵人刀槍相對的將官所能瞭解的。宗澤卻冷笑一聲道:“五十萬貫?且不論民心是否能服。軍糧尚不在其中,只說現今遼東大體粗安。百姓皆以力耕爲生,七萬兵出自屯田戶中,不煩官中給其餉錢,一旦無業袖手之人亦可從軍,現今這七萬兵如何能定?勢必又要再給其軍餉,然則餘者亦皆望入軍,如此一來,非增三十萬兵不可!竭中國之財,養三十萬不戰之兵,是何謀國之道?真乃不知所謂者!”

高強笑着搖了搖頭道:“宗相公,你也忒看高童大王了,他原先在西北時,爲了籌措軍需,便能幹出強令鐵錢與銅錢一一相兌的事來,令得西北六路商賈幾乎絕跡!若非我承辦西北軍糧,絕了他的後顧之憂,還不曉得他要弄出什麼事來,似你這般深謀遠慮,童大王哪裡能夠?且休,且休!”

諸將聞言,一時都笑起來,郭藥師便笑道:“當日相公並不煩國家,便一手救起這遼東十餘萬百姓來,此等手腕更非童貫之流所能及矣!卻不知相公今番來遼東,當如何措置?”

高強笑道:“我有何措置?遼東地盤是你們打下來的,和女真爭地是宗相公開地頭,我便接着作下去便是,只是宗相公好歹要教我一個章程,免得我沒頭蒼蠅一樣亂撞。”

宗澤連連搖手,笑道:“相公過謙矣!老夫來到遼東之後,細查地情民意,鹹以爲女真貪婪不可信,盟誓尚且不足守,況且並無盟誓?彼女真之人素以劫掠爲業,每至秋冬便即呼嘯四出爲盜,況且近年來屢勝契丹,其志益驕,倘若本朝謹守邊疆,他只道南朝人素來懦弱,倒更要以兵來劫掠矣!”

高強點頭道:“然則宗相公之意,便是索性擺明陣仗,和女真硬碰硬打上一仗,打到他怕了方好?”

宗澤道:“正是。此等夷狄不明仁義,惟尚勇力,須得教他知道我南朝兵力強盛,不敢來犯,那時約定盟誓,始可子孫固守爲安。

即如……”他看了看花榮和武松,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說了出來:“即如當日相公平梁山泊,亦是先整軍與之大戰一場,而後方好招安。”

高強一怔,還未說話,花榮卻舉起酒杯來向高強敬了一杯,笑道:“誠爲此理,當日花榮若非在相公手下險死還生,又怎會甘心歸附?更無望今日之風光也!這一杯當敬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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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強忙飲了,道:“自是你在遼東立下大功,方得建節,某豈有尺寸之力?”又向宗澤道:“即如宗相公所謀,想必是在邊境上寸步不讓,那女真皆是猛安謀克分領田土,現今傷了他許多百姓,那些謀克、猛安必不罷休,一旦整軍來攻,便可責他侵疆之罪?”

宗澤捻鬚點頭道:“老夫初時亦作如是想。那女真之民本生長草澤山林,素不知令行禁止之道,況且閒常亦要擄劫生事,如今連番吃了好大虧,怎地不來?豈料半年許來,女真反日見退避,我民屯墾者有深入女真境數十里者,絲毫不見他兵來相攻,實出老夫意料之外。”

陳規從旁道:“宗相公有所不知,那女真國主阿骨打率軍攻下遼國上京之後。得知我朝與契丹講和,且勸他收兵與契丹修好,便即整軍回國而去,其憚我朝如此,怎敢興兵來犯?我等在京中推演局勢時,鹹以爲若不能聯結契丹或者高麗,再不然便須遼東自己生變,否則女真必不敢大舉來犯。”

宗澤目光一凝,忽地垂下眼簾,雙肩似緊而鬆。竟就在這酒席上入定起來。高強與他共

,曉得這是宗澤又在行那推算之事,當下不敢打攪。老實實坐着。

少停。宗澤睜開雙眼。見衆人都在那裡端正坐定相候。便即舉杯敬了一輪,諸將紛紛相應。高強一面與宗澤碰杯。一面細看諸將面色,卻看不出有什麼慍意,心中暗贊宗澤果然了得。只這麼短短半年餘,已經收得諸將歸心如此。倘若掌兵地文臣都能如宗澤一般。何來文武不和?

宗澤放下酒杯,向陳規點了點頭。卻向高強道:“如此說來。倒是老夫小覷了這女真之人了。只怕已經中了女真之計矣!如老夫所料不錯,不出十日,女真使者必至。”

高強微微一驚。忙問端詳,宗澤道:“老夫不禁百姓向外拓殖,只命諸將斂兵以備,不料他卻不來與我爭地,任由我朝百姓墾殖土地,料來待我百姓越境甚遠時。便要以本朝侵疆爲言,一面責我大宋欺凌弱國。不守禮義。一面亦可激勸其民,奮起與抗,此則彼等昔日相率擊契丹之故技也!老夫來至北疆時日雖短,亦知北地之人實尚朴忠,皆以南人狡詐多變,倘使女真果真宣揚此事,則其得民心必矣,以順擊逆,我兵雖衆。勝負難料。

更有甚者,若契丹亦爲其所惑。慮本朝不守誓約。與女真呼應來擊,則遼東必非我所有!”

高強大皺眉頭。來到遼東之前,他委實沒有預料到形勢會糟糕到如此地步:“宗相公,倘使果真女真有此打算,如今隆冬時節,恐怕正是他行事之時,我當如何應對?”

宗澤捻鬚沉思片刻,方向高強道:“老夫一日小覷女真,便置相公於此危局之中,實老夫之失也!即今觀女真行事,真非小敵,一旦來犯必是傾國之兵,之所以現今不出者,只爲其國民非素有官吏撫循者,徒仗諸部大人招誘行事。爲今之計,老夫有八字相贈,聯遼制之,整軍備之!”

陳規在旁邊聽了半晌,此時方道:“宗相公之意,莫非是先使契丹從旁撓女真之勢,我便可整軍備戰,待時與女真大戰?”

“不錯!既然女真其志不小,恐有盡滅我遼東之意,不戰則已,一旦開戰勢必是大戰連場。”宗澤神色嚴峻,言語中更是不吝危言:“然而現今我遼東大軍未起,又處處受敵無地利可恃,先機已失,惟有借契丹之力拖延時日,待大軍悉集糧草足備,方可與女真一戰。”

高強一時默然,宗澤言下雖未明說,然而這先機已失也包括了諸將回朝面聖這一事,要知道以遼東這種層層隸屬、兵民合一地體制,若是一將不在,便是一軍不聚,現今六大將回朝,遼東還有多少可用之兵?所幸先有韓世忠地一萬多兵到遼東,李孝忠那一軍不久也將登陸,到時候至少有些機動兵力可以應付,只希望這六員將能快點從京城回來吧!

諸將久在遼東,其實也多少能聞到些不安定地氣息,只是終究沒有宗澤說出來地這般清晰罷了。現今聽宗澤說到大戰將起,對手是三年間打得偌大遼國幾乎亡國地女真兵,而偏偏這樣關鍵地時刻,自己等人卻不能在軍前效命,要遠涉重洋去到汴京見那個趙官家,心中正不知是什麼滋味,甚至不曉得這一去之後,還能不能回到遼東來?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聽得有人長笑一聲道:“爲將者惟願陣前立功,若無敵手,何等無味?某家自到遼東之後,迄今未見一仗,匣中寶刀幾生鏽矣!列位只管安心往汴梁去面聖,待看俺武二亦在陣前一刀一槍,爭一副節鋮來!”

衆人聞言俱是一振,欒廷玉便大力一拍武松地臂膊,笑道:“武二郎果然豪氣,憑你這兩口寶刀,天下哪裡不能去得?只望你刀下留情,留些女真韃子於我殺殺!”

同爲戰陣廝殺過來地武將,遼東諸將乃是從大災之後近乎地獄一般的殺場中拼出來地,殺性比武松更勝一籌,適才只因憂慮自己一時不能親自上陣廝殺,故而沉寂。待聽武松說得這般豪氣,欒廷玉亦放大言,有道是武無第二,諸將哪裡肯服?一時間俱都踊躍,花榮便向高強道:“亦無需聯結契丹,相公但籌措糧餉軍器,待我等自汴京回來,自然召集麾下兒郎,直殺到黃龍府去,教那些女真韃子再也不敢正視我大宋兵馬!”

高強見此情景,血氣忽地上涌,正要答話時,陡然間宗澤離座兩步,轉身面對席上諸將,驀地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來,朗聲道:“宗某一日輕敵,致陷我大宋忠勇之士於鋒鏑之間,雖然諸將皆虎賁之士,然必待將士血戰而後破敵者,皆謀臣之失也!宗某自知罪重,枉爲遼東宣撫,伏請諸將容老夫芶活一時,破敵之日,當以此頭向遼東兵民領罪!”鏗鏘幾聲道罷,宗澤一顆白頭咚地磕在地上,再擡起來已經是額前血跡殷然!

高強與諸將俱是大驚,忙上前扶時,宗澤地白髮上已經沾了許多血跡,高強痛心不已,不覺亦是淚下兩行:“宗相公,你無心之失便即自責如此,可知你有用之身,不容自棄?廟堂諸公倘皆能如你一般,這燕雲亦不必待高強而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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