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見了高強,先是一怔,隨即大喜,翻身便拜道:“當日在運河中救得在下性命的必是這位恩公,請受在下一拜!”
高強忙上前攙扶起來,仔細看他時,見他身高足有一米八五,骨架甚大,長手長腳極有派頭,只是久病初愈之下形容憔悴,瘦得幾乎要脫了相,只有眼中還存留幾分神采,病可是大好了,喜道:“兄臺這番掙得性命,真是天授!敢問兄臺哪裡人氏,上下如何稱呼?”
那人剛要回答,眼角瞥見魯智深正要往後面溜,口中說了聲告罪,幾大步趕過去攔在頭裡,跪在地下扯住了袍袖道:“弟子一片誠意,望師傅成全!”
魯智深被他扯住了,又知他大病初癒,也不好出力掙脫,鬧了個無法可想,只得勉強笑道:“你這人好不蹊蹺,灑家有什麼佛法可以教你的,又怎能收你爲弟子?”
高強在旁聽得驚奇,忙請兩人都坐下說話,一問才知,那人是前幾日就能下牀行走了,一下牀就問那日船上的一位大和尚。起初沒什麼人理他,只有人一日三餐送來,那應天府的大夫也是瞠目不識,因此一直不得要領。今日他自覺身子大好了,便悄悄溜出靜養的廂房來,在應奉局裡亂轉,卻好魯智深出來,迎面碰上。
這大漢一見魯智深便口稱“師傅”,要拜師,要剃度,魯智深自家知自家事,從來不知清規戒律爲何物的,又是在大相國寺掛單的,如何能收徒?更別提剃度了,是以一口拒絕,理由可說不出口,總之就是不允。
那大漢倒是心誠,見師傅不收徒又不說理由,想起以前聽說書時,高僧收徒弟都是要歷經多少磨難和考驗,這位師傅又如此大牌,更覺得是活佛在世,便苦苦糾纏,定要拜師。魯智深好不惱火,卻又不好跟這病人動手發嗔,只得趁他一個疏神奪路而走,倆人一追一走,從偏院直趕到後堂來,卻又扯在一起了。
高強聽的有趣,那日他叫兩個親隨跟着魯智深去甲板上,其中一個一直守候在旁,將倆人對答的前後經過都看得清楚,自己接到報告趕到甲板上時已見倆人都倒在雪中,忙叫人來擡去船艙中施救,遠處依舊傳來鐘聲飄渺,一問才知現下已進蘇州地面,那鐘聲敲響處就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寺了。張隨雲等人聽聞後想起的就是唐人張繼名詩《楓橋夜泊》,搖頭晃腦地你一句“姑蘇城外寒山寺”,我一句“夜半鐘聲到客船”,就着雪景連詩斗酒,喝了個不亦樂乎,高強想起的卻是在現代時自己在元旦時跑去寒山寺想敲鐘,結果前一百零八下都被人高價“捐”了,自己要敲只能排隊等後面的,還得五元人民幣一下,心裡登時不忿,心想現在本衙內可是要到蘇州地面來做官的,等到冬至、過年時必要到這寒山寺來敲個過癮才罷!
這番宏願暫且不表,眼下這拜師之舉自然是因爲魯智深那日酒後所唱的幾句佛經了,高強事後聽手下親隨轉述時也是又驚奇又好笑,真是瞌睡來個枕頭,這人想必是生了厭世的心思,恰好聽了這幾句經文,又旁有鐘聲,磐音禪唱交響之下想來大有禪悟了。只是那實在是花和尚酒後之言,真言也好胡言也罷,總之他大和尚是不記得了,又怎肯收徒?
此刻見倆人糾纏不休,一個苦苦央求,一個只是不允,高強心想這總不是個了局,便笑道:“這位兄臺,家師雖說妙悟佛法,這傳法之人卻不是這等隨意便收的,即便兄臺是有緣人,也須稟明原掛單寺廟,再向官府領取度牒方可,如此授受豈非形同兒戲?”
魯智深一聽便喜,他被這人糾纏的無法,正是惱火,聽得徒弟一番說辭有模有樣,忙點頭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灑家掛單是在東京大相國寺收徒怎可如此草率?”回想當日高強去大相國寺請自己回府時,好象也等了好一會才辦完諸多手續,這話聽來倒似不假。
那人一聽也覺有理,卻是天生的執拗性子,扯着魯智深仍是不放:“既然弟子與師傅有緣,怎可因這些禮節就錯過了,還請師傅先收了弟子,就算先掛個名也好。”
魯智深無法,只得應道:“既是如此,你先起來,便在我身邊作個行腳頭陀便了,待法緣到時再正式收徒,可願應承?”
“應承,應承!”那大漢見魯智深點頭,雖然不知道這行腳頭陀是幹什麼的,後面的“正式收徒”卻是懂的,自然點頭不迭,隨即道:“弟子俗家姓武,山東人氏,現今既然蒙師傅收錄,過往一切便都抹去了,就請師傅賜個法名給弟子。”
這可又叫魯智深撓頭了,他連自己的“智”字下面那一輩是什麼也不知道,這法號要如何起法?苦思冥想卻被他得了一靈感,便大咧咧道:“這要起法號須得正式收徒時方可,你現在既爲我身邊行腳頭陀,便叫行者罷。”
那大漢聞言亦喜,趴在地下就連連磕頭,口稱“師傅在上,武行者這廂有禮”。魯智深也不知是與他真的有緣還是怎麼,剛纔是煩的要命,這時卻也歡喜,上前兩手攙扶,喚他與師兄高強見禮。
高強也喜歡他爽直,還沒等他跪下去就忙攙了起來,手上一使力就覺有異,這武行者雖然病後體虛,手勁卻仍是極大,自己好歹也算是個半吊子的練武之人,第一下竟然沒拉動,加力以後他才順勢而起,不禁有些驚喜,忙問道:“師弟,你可是天生這等氣力?”
武行者把頭撓了撓道:“師兄問的是,小弟生來粗劣,只有這把子力氣,也喜歡弄些拳棒朴刀之屬,卻苦無明師指點,只胡亂掄去罷了。”
高強大笑道:“師弟,你這可算投對師門了,咱們這師傅是軍中多年練就的好拳棒,一身的本事包你一世受用不盡!”
武行者大喜,再給魯智深磕頭,許貫忠也上來道賀,魯智深今日興致甚高,一發叫人取了自己的一雙戒刀出來,這戒刀乃是當日高強重金收集京城的大馬士革鋼,教湯隆精心打就的,尋常兵刃當之立斷,堪稱是寶刀利刃。那武行者愛不釋手,卻堅辭不受,說道寶物難得,自然是師傅用的,弟子不敢。卻當不得魯智深執拗,再四相贈只得收了,高強喚人來給他打散發髻,又換過藍布直裰,兩柄戒刀左右分掛,一頭長髮用一個銀箍扣住,幾人看了都喝彩道:“好個行者!”
且不說這邊魯智深收徒,再說那邊方臘和石寶進了城來,石寶原本就是管這蘇州城教務的,自然輕車熟路找到下處,乃是在城中貧民聚居之地,一個箍桶匠喚作楊八桶的家。楊八桶見教主大駕光臨,前後趨奉不迭,取了井水來給兩人洗去一路風塵,又教渾家街上去買雞買面,卻被石寶勸住了,只教作尋常飯食便可,楊八桶卻死活不肯,待石寶到廚下看時,才知他鍋裡煮了一大鍋糙米粥,又加了幾根菜葉,怪道他不肯拿來款待教主。
石寶不由分說,取了個豁口碗來盛了一碗,拿起筷子就吃,甫一入口就是眉頭一皺,這粥不獨米糙,就連鹽也不捨得放,名副其實的“粗粥淡飯”,委實難以下嚥。楊八桶在旁看見石寶皺眉,窘得差點要找個地縫鑽下去,劈手便來奪石寶手中碗,卻被石寶擋住,仍舊舉筷子這麼吃了下去,頃刻間將一大碗糙米粥吃的精光。
楊八桶急的眼淚直流,連說“這怎生好,這怎生好”,便要打渾家,石寶伸手攔住,笑道:“楊兄弟,有這麼好吃的粥不拿來與我,莫非是藏着吃小竈麼?現下我可吃飽了,楊兄只管弄些飯食去獻與教主罷。”
楊八桶擦擦眼淚應了,正要出去時,卻見方臘負手從外間進來,登時驚得呆了,眼睜睜看着他從身邊走過,將鍋蓋掀起來一望,笑了笑道:“石兄弟,楊兄弟,怎地飯食已作好了卻不喚本座,兩個人躲在此間吃獨食麼?”
不惟楊八桶呆了,石寶也是手足無措,待要說話時,手中碗已被方臘奪了去,就着那碗盛了一碗粥,片時便吃了個碗底朝天,放下碗來便笑道:“好粥!吃了楊兄弟這粥,本座可無以爲報,石護法,咱們的盤纏還有百十文吧?且都將了去街市上,買些菜食,再打兩角酒,請四鄰都來坐一坐,嘗一嘗。”
楊八桶撲通便跪,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直批自己的臉頰,石寶不待方臘吩咐,趕緊上前強拉了他起來,責了幾句,從身上掏出銅錢來交給他渾家去置買酒食了。
楊八桶也吃了粥,將倆人又讓到堂屋,自己掩了門,垂手站在一旁等着。方臘先問了些家常裡短、教衆事務,便問:“那新上任的提舉應奉局高強近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