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
河谷鎮附近,郊野。
充斥在空氣之中,仿若死亡陰影般繚繞不散的灰白霧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沒有樹冠遮擋的明媚陽光、混雜着泥土清香的新鮮空氣、視線開闊的草地平原、蜿蜒的鄉間小道與遠方升起的裊裊炊煙。
與薄霧森林相比,彷彿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不需要擔心會不會有毛絨絨的劇毒蜘蛛,自樹梢垂落鑽進你的衣領;也不用戒備那些潛伏在霧氣與陰影中,覬覦着你身上噴香血肉的危險魔物。
你唯一需要注意的,恐怕也就是偶爾出現在路邊的幾坨狗屎。
行走在田園間起伏的土路上,腳底是較之落葉鋪滿的泥地更加堅實的觸感,連帶着心裡也踏實許多。
耳邊,是鍊甲鐵環隨身體移動摩擦碰撞發出的輕響。
早已習慣。
但在此刻的夏南聽來,卻顯得格外悅耳舒心。
眼下的綠血小隊,已是徹底離開了薄霧森林,回到人類世界。
正在返回河谷鎮的路上。
雖然冒險途中遭遇到了許多意料之外的事件,但幸運的是,隊伍並沒有因此減員。
連重傷都沒有。
還獲得了遠超以往的任務收益。
可以說是圓滿成功。
連向來不怎麼與外人表露情緒的艾德琳,臉上都露出了一抹笑意。
“這趟回去,至少能賺二十多金吧?”
阿比身體微微弓着,背後是他們從豺狼人身上扒下來的裝備,神情興奮,腳步輕快。
知道自己是新人,不管是經驗還是實力,都與隊伍中的幾人有明顯差距。
覺得並沒有在任務中做出多少貢獻的他,不僅積極幫着收拾戰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還主動揹負了小隊絕大部分沉重的戰利品。
爲夏南等人減輕了許多負擔,遇到危險時也能夠更加從容。
“二十金肯定是有的。”伯格身負長弓,吊在隊伍末尾,語氣輕鬆地回道,“單是那隻‘噬肉者’的懸賞,和哥布林的賞金加起來,分給每個人就已經不少了。”
“再加上你揹着的這些二手裝備,以及一些零零碎碎。”
“說不定能到三十金!”
擺脫了森林中的高壓環境,伯格也從那種心神不寧的焦慮狀態,徹底恢復成了原本“老油條”的模樣。
整個人終於算是緩了下來。
聞言,阿比的表情露出幾分遐想,捏着指頭估算道:
“如果按照二十五金算,給家裡寄回去七金,再把之前欠的五金還掉,就還剩……”
“整整十三金!”
阿比那雙眸子頓時亮了起來。
“等這次回到鎮上,就去巖錘店裡把之前看上的那套精品皮甲買了。”
“十幾金而已,咬咬牙,直接拿下!”
“就都花了,不給自己留點?”伯格在其身後調侃道。
“你剛入行,還沒攢多少吧?”
“這次全花光,要是後面幾趟任務不順利,不是連正常補給都買不起了?”
聽對方這麼一說,阿比原本有些激動的表情,頓時糾結了起來。
“那,要不……再攢攢?”
“哈哈哈。”伯格大笑着湊近,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我開玩笑的,你想要就直接買好了。”
“都幹冒險者這一行了,哪還有考慮明天的?”
“把現在過好就行了!”
“可……”
夏南站在一旁,沒有說話。
聽着兩人聊天,心中卻是有了點想法。
自己之前都是獨狼,一個人出去做任務。
也算是運氣好,加之有點小實力,波折不少,但也都挺過來了。
收穫頗豐。
冒險中的全部收益都是自己的,不用和其他隊友平分。
因此對於一般冒險者的收入,並沒有切身的體驗。
現在想來,對於河谷鎮上百分之七十的底層冒險者而言,換一副10金以上的裝備,顯然並不是一件輕易就能做下決定的事情。
甚至可能還要動用積蓄。
絕不可能像他這樣,隔個十天半月,就把全身上下的裝備換上一輪,連保養都省了。
當然,在某種程度上,裝備的高損壞率,其實也算是他作爲“獨狼”的代價。
不見其如今加入“綠血”小隊後,連“巖錘”鐵匠鋪都已經很久沒有再光顧過了嘛。
哦……這裡需要提一嘴的是。
根據夏南這小半年的觀察,冒險者們雖然有儲蓄的習慣,但其中也有不小的一部分,往往將他們好不容易得來的金幣,揮霍在酒館當中。
醉生夢死,用酒精麻痹神經,舒緩心中的不安。
考慮到這一行如走鋼絲般,隨時都有可能掉腦袋的誇張壓力。
也勉強能夠理解。
畢竟就算是夏南,也習慣於在“白山雀酒館”中,以遠超尋常人家的花費,解決一日三餐。
心裡說是,好不容易重活一生,不能虧待自己。
但又未嘗不是某種用美食來緩解壓力的方式呢。
只不過花銷方面,遠不及那些賭徒和酒客罷了。
“我建議先存着,狩獵日已經接近尾聲,鎮裡補給品的價格很快就會恢復到正常水平,森林裡也沒有現在這麼多哥布林給你殺。”
依舊走在隊伍最前列,作爲小隊隊長的艾德琳,向阿比說明了自己的看法。
“護甲如果沒有明顯損壞的話,可以先用着。”
“伯格之前說的其實沒錯。”
“有一筆足夠自己重新開始的積蓄,至少對於冒險者來說,還是相當重要的。”
作爲帶自己入行的“貴人”,艾德琳的建議無疑比伯格有重量的多。
阿比認真地點了點頭,心中已然打消了原本花重金更新裝備的計劃。
“狩獵日快結束了嗎……”
夏南旁聽着幾人的對話,心裡嘀咕。
確實最近協會任務牆上,“狩獵日”相關的懸賞較之前些時候,要明顯少了許多。
那自己也差不多該離開隊伍了。
沒有拉拉扯扯,早在剛加入“綠血”小隊的時候,他便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艾德琳等人也都清楚。 一方面,身上的屬性面板,以及一系列魔法裝備,讓他不適合與並不完全熟悉的冒險者組隊;
另一方面,他也得抽出一定時間,尋找獲得職業等級需要的最後一門戰技,無法保持長時間、高強度的冒險任務。
就算想要利用哥布林,來提升【牙狩】的熟練度。
單獨行動的戰鬥量與收益,也遠比組隊要來的多得多。
而只挑選位於森林外圍邊緣的巢穴,以自己如今的機動能力,也基本遇不到什麼危險。
總之,至少在短期內,夏南沒有跟隊行動的想法。
思緒在腦海中流轉紛飛。
忽地,一陣喧鬧聲,將夏南的意識喚回現實。
目光下意識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只見道路一旁,某個小村莊的入口處,正圍着一大羣人影。
“大人,翠溪村的全體村民,都由衷地感謝您,爲我們解決了村子附近的地精部落。”
“但您也知道的,協會懸賞的那30金,已經是我挨家挨戶,一個個湊出來的。”
“村子裡……真的一枚金幣都拿不出來了。”
村長模樣,穿着簡陋麻衣的年邁老者,手裡拄着根柺杖,矮着身子小心道。
話語中能夠感受到濃濃的真摯與誠懇。
只不過,眼下站在他身前的幾人,顯然並不領情。
應當也是從河谷鎮來的冒險者。
五人小隊,裝備算不上精良,但那散發金屬光澤,折射寒光的鐵甲與利刃,也使得前方的平民們,不自覺低下腦袋,不敢與其對視。
“沒錢!?”
冒險者中領頭的,是一個眉角留着條刀疤的中年男人。
“你知不知道,那個巢穴裡有多少隻哥布林?”
“爲了你們村子的安全,我兄弟新買的護甲都差點報廢了!”
說着,他側過身,右手指向身後一位尖嘴猴腮冒險者的胸口。
那沾滿了灰塵與泥漬的皮甲上,赫然是一大塊碎裂的創痕,幾乎能夠看到下面的底襯。
“100金!”
刀疤昂着脖子,俯視着前方的佝僂老人,聲音尖銳而響亮。
“拿100金出來,這件事就算了,當我們兄弟幾個倒黴,也不再找你們的麻煩。”
話語聲從空氣中傳入耳朵。
讓夏南不由皺起了眉頭。
雖然相隔有一段距離,但他能夠清楚地看到,那件對方聲稱在與哥布林戰鬥當中遭到毀壞的皮甲,其實就是一件早該被淘汰的“老古董”。
但凡還想活着回到河谷鎮喝酒,就根本不可能把這種東西穿在身上。
送去雜貨鋪都不帶收的。
更何況,就算真如對方所說,是一件全新的精良皮甲。
那也不可能有高達“100金”的價值。
瑪德,他身上來自知名鐵匠鋪“巖錘”,鍊甲衫和鑲釘皮甲,兩件加起來才九十五金。
他一件幾乎報廢的皮甲就敢要100金,真把那種垃圾當古董了?
夏南甚至懷疑,那件皮甲上的破損,是否真的就是在戰鬥中造成的。
而不是從鐵匠鋪的廢品堆裡,隨便挑了一件,過來訛錢。
“他們這什麼意思,任務賞金不是已經被村民委託給了冒險者協會嗎?哪有再問發佈人要第二遍賞金的?”
“更何況,就算任務途中遭到了損失,和這些村民也沒什麼關係吧?”
沒等夏南開口,隊伍中的冒險者菜鳥阿比,就已經按捺不住心中的氣憤,指責道。
拋開樸素的善惡觀念,作爲一個剛入行不久,去年今天都說不定還在田裡耕地的新人。
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站在了村民的那邊,對訛錢的冒險者發起了譴責。
相比之下,已經這行幹了許多年的老牌冒險者“伯格”,態度卻顯得有些曖昧。
只見其雙手環抱胸前,彷彿看戲般望着路邊的人羣,嘴裡發出“嘖嘖”聲。
“覺得任務獎勵不夠,想要再多掙點唄。”
“這種事情,太常見了。”
“可100金……把這些村民賣了都給不起,怎麼……”
“是不是傻?”伯格笑罵了阿比一句,提醒道,“連你這種菜鳥都知道,他們拿不出這麼多錢,這些冒險者會不知道?”
“只是方便後面要價罷了,看着吧,馬上就來了。”
“常見?”夏南注意到對方的用詞,心中呢喃道。
穿越到這個世界也有一百多天了,對“冒險者”這一行也有了一定的瞭解。
他非常清楚,不只是阿比,包括原身在內,隊伍裡的艾德琳、伯格,乃至河谷鎮百分之八十的底層冒險者,都曾是眼前這些,面對刀劍頭也不敢擡的普通村民。
但只要套上一件丟在路邊都沒人要的破爛皮甲,搖身一變,獲得了“冒險者”的身份。
便又能夠在這些與自己有着相同出身的普通平民面前,耀武揚威,盜匪般逼迫對方獻上全身家當。
就如同伯格所預料的那樣。
知曉村民們根本拿不出他們所要求的“100金”鉅款。
只稍稍又拿捏了兩句,讓村長本就佝僂的身軀更彎下幾分。
以刀疤爲首的冒險者,便顯出了其真正的目的。
“金幣不夠,沒關係。”
“用其他東西抵嘛!”
“酒、牲畜、織物……能賣錢的都拿出來,算我吃點虧。”
他臉上咧着猙獰的笑容,充斥着貪婪的目光凝視着前方的老人。
村長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對方的目的不可能是那怎樣也拿不出來的100金。
眼下見對方提出要求,正打算上前再做交涉。
身後原本安靜的人羣,隨着刀疤的話語聲落下,卻突然響起一陣哄亂。
“村長,邦妮纔剛剛出生,我真的不能……”
“傑克去年被巨鷹叼走了,我們家裡就剩一頭耕牛,明年春耕……”
“村長,你不是和河谷鎮的弗蘭先生認識嗎,能不能和他說說,我……”
見老人瞬間被身後的村民包圍,那幾個冒險者也沒有催促的意思,只是頗爲悠閒地站在原地等待着。
而也就在這時,那個尖嘴猴腮,穿着破舊皮甲的冒險者,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
眼前突然一亮。
向身旁的同伴朝人羣中指了指,彼此對視一眼,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
那是一個梳着條樸素麻辮,臉頰兩側長有雀斑的金髮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