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喜歡舞女們曼妙的身姿,和歌星們甜膩的嗓音。他不在乎當權的是誰,也不關心“中國”是否會永遠在世界上除名。
他是一個愛錢、愛女人的人。錢能買來他想要的女人。那些穿得花花綠綠的女人,會因爲幾張鈔票屈居在他這個二流子身旁。林海的前半生,是在賺錢、交朋友、買女人中度過的。
在他以爲,他這輩子都要這樣度過時,他唯一的大哥林舟沒了音訊。因此,他的後半生拉開了序幕。
現在,林海喜歡舞女曼妙的身姿,也喜歡歌星唱的美妙的曲子,他也不在乎當權的是誰,但已經很不一樣了。
林海欣賞那些女人,他不再抱着下流而膚淺的想法去接觸她們。他的確不在乎當權者是誰,他在乎的是當權者是不是中國人,中國在國際上是不是能有一席之地。
他原有的觀念全都是在他的後半生開始改變的。林海是一個猶豫不決的人,他有着生意人獨有的謹慎,而這份謹慎也能讓他在做間諜的時候討到不少好處。
他開始想念前半生的日子,儘管現在看來,那時候的他渾渾噩噩,像是一具行屍走肉,沒有信念,沒有目標,只是重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
林海下意識呢喃說道,太苦了。
他將視線移到遊魂那抹了許多粉的臉上,他看到她的嘴脣中間塗的是大紅色,這抹色彩本該給人一種妖豔的美,但她太小了,遊魂太小了,像一個沒長開的孩子,林海突然覺得,她不適合這種顏色。
房間裡的燈散發着昏黃的光,它照在遊魂面無表情的臉上。
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沉默的,林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遊魂,便不自覺想起了他所認識的其他重要的女人。例如唐音……
他發現,只有唐音對他而言,是重要的。
於是林海開口了,他說,遊魂,你喜歡吃甜的嗎。
遊魂否定了。
林海沒有再說話,他將遊魂請出了房間。在空氣裡最後一絲女人味都消散後,林海才躺在那張大牀上,嗚咽着。他並不是爲遊魂的背叛而難過,只是因爲,他發現自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身邊值得牽掛的人他一隻手都能數的清楚。
他在那瞬間被孤獨感淹沒。
林海開始想念唐音,他拿過牀頭櫃上的收音機,然後開始調頻,在他聽到唐音的歌曲後,他如負釋重。林海躺在牀上,跟着那個調調輕聲哼着歌,不知不覺,他便進入了夢鄉。
林海夢見他回到了童年,他看到父親在和一個洋人交談着。那個洋人的頭髮是棕色的,亂蓬蓬地耷拉在頭頂上,每當林海弄出一點兒聲響,那個洋人就會扭過頭來看他。那時候,林海就能看到洋人綠色的眼睛,還有他左胸口上的藍寶石裝飾。
他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他能聞得見一股肉香。林海起身的時候,他能感到寒冷,屬於上海冬天的寒冷。他發現自己昨晚睡着時,並沒有脫下衣物,他太累了。
在他洗漱完畢後,他被川村四郎帶到了竹木雅的書房。在那裡,林海看到竹木雅的手中拿着一張日報,他翹着腿,認真地默讀着那份報紙。以至於,林海不得不弄出點聲響,來吸引他的注意力。
竹木先生,您叫我來這裡有事嗎?
竹木雅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而是突然啓脣念起了報紙上的內容。林海聽到他讀到重慶,又讀到轟炸,再讀到上海,最後讀到了哪一家鋪子的東西降價。
這份詭異的場景,讓林海記起了早年間,他和唐音在一起時,他們會在每個週日去買一本書。回家後,唐音會按照一人讀一章的方式,與他一起讀完整本。那時候天冷,屋子也冷,可他們湊在一起,就能覺得着熱了。
而現在,林海看着眼前陰晴不定的竹木雅,哪怕在這個擱有暖爐的屋子裡,他也還是覺得冷。冷得徹骨。
林海,今天你的哥哥,也還是在蟄伏。
竹木雅突然沉了聲,林海能猜得到,他的耐心似乎已經快被消耗完。他看着竹木雅的眼睛,裡面藏着許多他讀不懂的情緒。與之前不同的是,在他們對視了幾秒後,錯開視線的人是竹木雅。
你最好時刻都帶着你防身的武器,畢竟軍統那邊已經將你劃列到叛徒的行列。
這一切完全在林海的意料之中,他沒有表達出過多的惶恐,只是對竹木雅說,他沒有武器。
竹木雅就笑了,他告訴林海,上和宗白會是他最好的武器。
那把刀還沒有一尺長。
這要看你如何使用它。
竹木雅永遠都是那副穩操勝券的模樣,他將林海的一切動作都收入眼底。林海看着他,就想明白了之前的許多不合理。
怪不得竹木雅會對軍統的動向與他下一步的打算這麼瞭解,也怪不得他會在那天,提着一袋糖炒栗子。林海明白的太晚了。
當他從回憶裡走出的時候,他看到竹木雅坐在了鋼琴前。他挺直了脊背,彈琴的動作看似莊重卻又帶着些許隨意。他對林海說,每當身處異地,我都會想念家鄉的富士山,還有在它不遠處櫻樹林,與浪漫的城市建築。
在這一刻,林海覺得竹木雅是坦誠的。他聽到他的聲音像是在水上打水漂一樣,這讓林海感到不適。
林海,我真的很希望戰爭早點結束。在完成天皇交付於我們的任務後,我會回到我的家鄉,娶一位賢惠的女性作爲妻子。
在我們那裡,女人能嫁給軍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竹木雅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被琴音掩蓋。這次他彈得曲子嘈雜而沒有規律,簡直不能被稱之爲曲。林海在這噪音中,極力捕捉着竹木雅的聲音。
林海,我們都是想早點結束戰爭的人。
我們日本人,也希望戰爭結束。
我希望戰爭能夠以我們勝利而收尾。
我們都是在爲天皇陛下效忠。
林海突然想起了荒川緣玄。他在荒川緣玄那裡,也聽到過這句話。這讓林海感到毛骨悚然,他突然覺得坐在那裡彈琴的不是竹木雅,而是一個只知道用各種方式來完成“天皇”命令的傀儡。
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