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鐘聲敲響那一夜,我給家裡打了電話,父親母親頗高興,女兒飛的再高再遠也沒有忘記他們。外公又住進醫院,外婆照看,母親幾兄妹放心不下,僱保姆幫忙做家務,週末由幾個兄妹輪流看護,我有些擔憂,母親安慰說,“子璇別擔心,過一週就出院了。”我稍稍放下心。還有一事,母親繼續說,“你父親調至五中任校長。”
我驚喜!我的母校!這可是市裡教學質量頂尖的學校,父親升職了。命運這東西真奇妙。
“說來也巧,子璇,記不記得你上五中是誰幫忙?”母親問。
當然,畢生難忘。“肖展庭。”我答。
“他的兒子,現在五中念初一,成績拔尖。”母親語氣十分輕鬆。
“豆豆?”
“是,幾年不見長大了好多,戴眼鏡了,讀書讀的。”看來母親心情不錯。
人的命運有時極其戲劇化,就像我們。六年前父親託肖展庭幫我上五中,我畢業,豆豆進五中,父親又任五中校長,轉來轉去,幾個人脫不了關係,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這是我聽來的一件大大的新鮮事。
母親講完電話,將話筒遞給父親。“子璇,在學校過得還好?”
“嗯,一切都好,爸爸放心。”
“你可記得肖叔叔?他不久要來京出差一趟,問過我們有沒有東西帶給你。你媽媽給你買了一件保暖的羊毛衣,家裡有個新的索尼CD機,你若需要託他帶來。”父親詢問我。
羊毛衣可有可無,CD機我固然喜歡,但其實並不用着急這一時,春節回去拿是一樣的,只是,可以見到肖,這纔是我的新年禮物。“好,爸爸讓他帶來。”我開心起來。這是又一件新鮮事。
“嗯。只是,有一點要講清楚,肖展庭現已身居要職。你見他時一定要禮貌,不可沒大沒小,說話要客氣,不要太麻煩人家,最好到時候你自己去他處取。”
父親很少這樣千叮嚀萬囑咐的,我牢記在心。放下電話後,心裡有點亂,既驚喜又擔心,不知那卡片寄到沒有,他會不會猜到是我。
同宿舍的宋敏看出我有心事,問我是不是家裡有人要來。我說不是,是爸媽托熟人給我帶點東西。宋敏說家裡來人總是高興的,一個人在這麼遠的北方城市,關於家鄉的一切,想起來都是溫暖的。我頓生感慨,是呀,我的家,我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何嘗沒有給我溫暖,可爲何單單想念一個人?
元旦節,宋敏、佳佳和我一齊去街上逛,在五道口路過一個書店,裝修很有特色,好奇的進去看,店裡飄着王菲的歌,有淡淡的惆悵,喜歡上那幾句歌詞:
相聚離開都有時候
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可是我 有時候 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
等到風景都看透
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過了一週多,週四晚上,我上自習做完下週要交的作業,比以往提前回到宿舍,坐在
牀邊看雜誌,《女友》。電話鈴響起來,平素絕對有人搶着去聽,今天其他人都不在,響到第六聲我接起來,“喂,”
“請問….是子璇?”是肖展庭,他居然聽得出我的聲音。大大的驚喜,我的心差點跳出來。
“是,你是肖叔叔。”家鄉話裡“您”和“你”沒有區分,否則絕對是說“您”,父親交代的話我記在心中。
“肖展庭。子璇在北京習慣麼?”他似乎真的喜歡我叫他的全名。
“習慣,好像,在哪裡都一樣,慢慢就適應了。前些天聽爸爸說,你要來北京出差。”我認真作答,慢慢地說。
“是,你爸爸託我帶些東西給你。”他的聲音低低的,語調輕盈。
“哦,麻煩你了。何時來?我去取。”
“週日下午,到京給你電話,天氣冷,不必出來,我送至你學校。”
“謝謝你。”我心裡感覺暖暖的。
“子璇,不必客氣。”
“嗯。肖叔叔,你上班還像以前一樣忙?”我這纔想起還沒有問過一句關心的話。
“剛換了部門,需要一些時間理清,比以前事情還多。”
“呵呵,你說過,人越老越忙。”
“是我說的,你記性真好。”他的語氣聽起來輕鬆愉快了好些。
“嗯,你也沒有忘記自己說的話呀,可見沒有老,你還那麼年輕,好謙虛。”每每和他說話都很輕鬆,我快要忘記彼此身份。
“子璇,你真有趣。好了,不打擾你們休息,我到了給你電話。”要收線。
“好的,再見!”我沒有再叫肖叔叔,又還是不敢直呼全名。
“再見!”
第二天我去眼鏡店新配了一副隱形眼鏡,畢業時候母親帶我去配的那副已經不知扔到那個犄角旮旯。女孩子鼻樑上架個眼鏡怎麼看也少了靈氣,再大的眼睛也覺得小一半。
週日上午美美的睡了一個懶覺,醒來已是十點,坐在牀上摘下項鍊把玩一番,又擦了擦,亮晶晶的,想起以前許許多多事,每一次相見彷彿都隔着很多東西,許多人,許多事。今天,終於可以暫時的撇開他們。那張新年卡片,他是否收到,若已收到又可否猜到寄信人是誰?我不得而知。
中午和佳佳去食堂吃過飯回來,我一邊等電話一邊開始收拾自己。頭髮仍然是清湯掛麪,穿了件白色V領羊毛衣,緊身牛仔褲,棕色圓頭半高粗跟皮鞋,外面罩一件淺玫瑰紅短款小羽絨衣。那時候我還不會化妝,只會塗淺淺的粉紅色脣彩。宋敏看着我笑,問,子璇今日不一般,是要約會什麼人?我說老家來了一個熟人,捎些東西來。
宿舍電話響了兩回,我蹬蹬走過去接,都不是找我。三點多鐘電話又響起來,坐在凳子上翻書,沒動。宋敏接起來,是找我的。
“子璇,我是肖展庭。”他的聲音終於在耳畔響起。
“肖——叔叔,你好。是到北京了?”我的語氣有點興奮。
“剛到酒店辦妥手續。你下午有空?一會去學校找你。”
“好,我下午都在宿舍不出去。你知道如何來?”我居然擔心他找不到地方,多餘。
“知道,即使我不知道司機也知道。”他笑。
“噢,那我在宿舍等電話。”
“宿舍樓名?”他問的好詳細。
“三十一號樓。五零二房間。”其實進不來女生宿舍。
…….
我收了線,繼續看書,半天沒翻過一頁。約一個小時後,接到他電話,“子璇,我們在你宿舍樓下。”
“哦,我即刻下來。”來的挺快。
“不着急,外面風很大,多穿點衣服下來,我帶你出去吃飯。”他的聲音很低,且溫柔。
我已穿戴整齊,擱下電話後拎起包下樓。風果然大,透過宿舍大門厚厚的塑料簾子灌進來,我拉高羽絨衣拉鍊,捂得嚴實一點。樓前大樹下停了部白色車子。我猜是他們,往那邊走,他應是看見了我,打開車門從後座上站出來,深灰色長呢大衣,有版有型的,還有一條白色條紋圍巾,黑色燈芯絨褲子,腳上穿厚厚的深棕休閒皮鞋,看起來很舒適,不古板也不張揚。他遠遠的望着我微笑,待我走近了才叫我,“子璇。”
“肖叔叔,你好。”
“風大,上車說。”肖展庭拉開車門。
我坐進去,司機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回過頭來對我微笑示意。“汪子璇,父親是重慶五中的校長,和我是很好的朋友。”肖展庭介紹我們認識,“這是小楊,北京的朋友,在科學院上班。”
我向楊點頭微笑,“你好。”
“楊曉峰。幸會幸會。”
肖展庭拿出來一個黑色的布包,說,東西都帶來了,在裡面呢。我笑笑說,麻煩你了,父親母親還把我當小孩子。他又說帶我一起去吃晚飯,東西先放車上,回來時再帶上去。我沒有拒絕。去把去吧,難得的機會。
其實是別人做東給肖展庭接風,約有七八個人,在一家不錯的商務酒樓。他帶了我去,對他們介紹說,“汪子璇,父親是重慶五中的校長,和我是很好的朋友。”跟先前說的一模一樣。仔細推敲起來,他那話是有歧義的,我的父親和他是很好的朋友,or,我和他是很好的朋友?他又說我在北京大學唸書,衆人嘖嘖稱讚,我有點僵硬的笑。
我乖乖坐在他身邊,看他們在那裡禮尚往來,也沒有多少人和我說話,我只顧低頭吃飯,小楊坐我旁邊,不時關照我一下,是爲了避免我受到冷落吧。肖展庭和我說話不多,除去開始時叫我不要客氣不要覺得生分愛吃什麼吃什麼以外,基本沒有顧得上和我說幾句話,其實也無所謂。我亦不懂得應酬,還是自個呆着乾淨利落。這頓飯時間不短,快兩小時還沒有結束的意思,我的肚皮早已經喂得飽飽的,觥籌交錯之間有些恍惚,四周的吵鬧聲似乎都聽不見了,竟然瞌睡起來。小楊遞我一杯鮮榨橙汁,“來,喝點橙汁,清爽一下。”我連忙謝謝他。喝完之後又覺得肚子更撐了,站起來去洗手間,順便去大廳透透氣。
我在大廳看看牆上的時鐘,八點一刻,站了一會還是無聊,又進包間去,剛走到門口還沒跨進去,聽見肖的聲音,“……時間不早,我得送子璇回學校,”……“德培,今天就到這裡?咱們下次再敘……”
仍由小楊開車,肖展庭送我回學校。小楊沒有喝酒,認真開車。肖和我坐後座,他身上有微微的酒精味,問我吃好沒有,合不合口味。我笑,說吃的肚子撐。他又叫小楊與我互相多聯繫,在北京多個朋友不是壞事。我們走北三環,經過雙安商場,肖展庭說,“稍等一下,我去買條領帶,明天開會用。”
小楊正好在四通橋底下掉頭回去,停下來,肖開門下車,“你們要不要一起上去看看?還是在車裡等?”
小楊擺擺手說他就不上去了。
“子璇你呢?”他又望向我。
我想想開了門跟着下車,我也喜歡逛商場,只是平素看得多買得少,無奈還是家庭裡的消費者。而且呆在車裡有什麼意思呢,跟楊曉峰大眼瞪小眼?我並不認爲與他有共同話題。肖展庭又向小楊打了聲招呼,和我一起進了大廳。
我們直接去男士專層,他在登喜路(Dunhill)專櫃挑選,我在一旁默默地看,叫服務員拿出幾條,一條藍底銀灰條紋,一條深藍小暗點,還有一條深紫條紋,他轉過頭看我,“子璇,你覺得哪條好?”
說實話,我對男士衣着搭配完全是外行,看這些只憑直覺,“我眼笨,看不出來哪一條適合你,不過我喜歡藍底銀灰條紋。”我對他笑笑說。
“好,就要這一條。”沒等我再說話,他即刻叫服務員開了單子。
女服務生方纔還在竭力推薦深紫條紋那個,說是本週才上架,年輕的款式,云云,這一下又滿臉堆笑對我說,這位姑娘真有眼光,這一款賣得最好,大方,朗逸。呵呵,我心裡想笑。
下樓時路過女士服裝專區,肖展庭叫我去看看,我立即會了意,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現在不缺衣服。”
“隨便轉轉,看看當季的流行趨勢。”他拍拍我的肩膀,帶我轉了一圈,我沒好意思多看,只在Only專櫃停留一下,有一條套在模特身上的低腰磨白牛仔褲,我猜一定適合我這身段,瞄了一眼價籤匆匆離開。轉完一圈,他問,“可有中意的衣物?”
“沒有喜歡的,肖叔叔,咱們走吧。”我急急的說。
他看了我一眼,眼睛裡有淺淺的笑意,沒有多說什麼,速速帶我出商場上了車,路上沒有再說什麼特別的話。十分鐘就到了學校大門,車子一直開到宿舍樓下,肖展庭先下車,繞到一邊替我打開車門,並叫我別忘記帶上東西,我拿起後座上包跟着下去。
“風大,快上去吧。”他向我擺擺手,頭髮被風吹亂了,有一縷飛起來。
“好,謝謝肖叔叔。我上去了。”我迎着風擄着頭髮對他說。
“好,再見!”
“再見!”
我轉身往回走,聽見他在後面輕輕叫我,“子璇,”我心中一驚,回頭看他。
“我們做個約定可好?以後,請直呼我的全名,這使我覺得還年輕。”
我感到有點突然,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笑着說,“好,肖——展庭。”
他站在風中,對我擺擺手,身形和初見時一樣英挺。我也朝他做了個拜拜的手勢,轉身進了宿舍大樓。
很奇怪,歲月並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跡,他的面容,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美得充滿英氣。他一直年輕。
我蹬蹬的跑上五樓,心花怒放的推開五零二宿舍門衝進去。蘇敏從上鋪探出頭來,“子璇去哪裡吃大餐了?這麼開心?”
我沒答話,放下包,拿上洗漱用品哼着小曲去了水房。他讓我叫他肖-展-庭,這是什麼意思呢?表示我們是平等的朋友,不是長輩和晚輩嗎?我直往臉上澆水,好讓自己清醒一下,越想越激動,擦乾臉頓覺清爽愜意。
週三中午下課回到宿舍,佳佳說有人打電話找我,我哦了一聲。她又拿出小紙條遞給我,“叫你速回電話,電話號碼在紙條上。”我接過來一看,電話號碼一三七零五六六七二八,肖。
我的電話卡餘額用盡,借了佳佳的卡撥過去,“肖展庭,”我第一次正面直呼他的全名,心裡倒生出一點彆扭。他說下午飛機回渝,有東西差一點忘記給我,問我下午有沒有課。我答,沒,在宿舍等他電話。其實有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算來是我第一次逃課。
一個小時後,肖準時出現的宿舍樓下,這次他沒有呆在車裡,而是站在三十一號樓門前的大樹底下,不遠處停了一部黑色車子。我走過去,“嗨!”向他打招呼,還不習慣當面直呼他的姓名。
“子璇!”這成爲每一次見面的頭兩個字,我發現我的名字在他叫來特別好聽,有種漫漫流水的意味。
他遞給我一個素色紙袋,說下回再來看我,我有些驚喜,不知該說什麼,沒來得及思考,只見他向我擺擺手便鑽進車子裡。
“再見!”
我走回宿舍纔打開紙袋,留給自己幾分鐘時間猜猜裡面是什麼,一邊走一邊想,又間或回憶剛纔的一幕。一直爬到五樓也沒有想好那裡面應該是什麼。進門後打開來看,是那日商場模特身上的低腰磨白牛仔褲,包裝的很好,有**,可以調換。他真是細心。我驚訝的發現,匆匆的歲月竟然也爲我帶來意外的禮物。
那一晚,我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眠,又回想去過去的許許多多事,我童年的天堂,如何上五中,第一次去肖家,我的牡丹芍藥圖,肖送我的十三本書,以及父親、母親,張淑芬和豆豆,感覺他們忽近忽遠……我緬懷着遠去的少年時代,又對未知的將來忐忑不安。
不論怎樣,我還是看到了那炫目的陽光照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