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微微回過頭來,衝她溫柔一笑。光亮雖然灰暗,但仍然可以看清他的英俊面孔,笑容甜美。可週小柔只覺周身彷彿陰風陣陣,讓人毛骨悚然。
半個月後,《男婚女嫁》順利推出第一期。版面設計與一般循規蹈矩的報紙不同,帶點活潑,又帶點讓人意外的小清新。頭條是則笑話故事:叮噹貓消失多年後終於回到了大雄的身邊,佩戴“新郎”字樣的大雄已經白髮蒼蒼,深情款款地對佩戴着“新娘”字樣的叮噹貓說:“親,你終於回來了……”叮噹貓滿懷歉意地答道:“親,原來你一直在等我……”他們溫柔地偎依在一起……色彩鮮明的動漫效果很是奪人眼球,再配以讓人大跌眼鏡的笑話故事,真是絕佳噱頭。
傍晚時分,各銷售點傳回消息,所有報紙全都一售而空。
辦公室裡頓時一陣歡呼。凌琳很是得意,不期然便說出心裡話:“哼,讓他們都小覷我!”
明亮最冷靜,用筆敲着桌子,神情肅穆:“雖然旗開得小勝,但是各位同人也要看到……首先,我們沾了週報的光,它的微博幾乎連續一週都在爲我們報紙作推薦;第二,我們的首印量並不高,價錢也較一般報紙低上兩毛,再加上新鮮感,報紙當然好賣……我們千萬不能被這一丁點的勝利衝昏頭腦……”
凌琳一聽,頓時收斂了笑容:“明亮說得對,我們一定要再接再厲,不能讓別人小瞧了我們!”
周小柔心裡暗笑,這位大小姐也不知道到底被哪路神仙小瞧了,工作只不過爲着一份面子,不像她,工作便是她的命根子。
凌琳又道:“無論如何,謝謝大家這半個月來的辛勤工作。晚上吃飯K歌,缺席者取消月獎!”
曾曾竊笑起來,說道:“這招夠狠,誰沒事跟錢過不去!”
果然夠狠,周小柔原本就沒想去吃什麼飯、K什麼歌,今天是母親的生日,她一早打算好,今晚要早一點回家,親手給母親做一道她最愛吃的紅燒肉。這半個月來,她幾乎都在加班,每晚都近十點纔回家,陪伴母親的,不是米蘭就是文昊。心裡不是不愧疚的,但一想到每一天的加班費足以在物價奇高的今天買上四五斤排骨,哪裡捨得拒絕。
凌琳很滿意地笑起來,嘴脣微微上揚:“曾曾去訂位子吧。散會,各位!晚上見!”
凌琳率先走出會議室,丟下一陣微微清香。周小柔情不自禁地深嗅一下,這個牌子她有見識過,在購物中心某專櫃,牌子也不見得非常大牌,但已經是她望塵莫及的那一種。她非常鎮定地吩咐促銷員取出樣品,假裝很內行地東看西瞧,最後皺起眉頭,不太滿意地說:“嗯,不是很喜歡。”等轉頭離開,促銷小姐的話輕飄飄地落到她耳朵裡來:“沒錢就沒錢,裝什麼裝……”她暗自勸慰自己,沒事,沒事,閒言碎語聽得多了,有什麼了不起的,又不會死人。但記憶總是深刻,那香味也因此讓人格外難忘。
她嘆息一聲,給文昊打電話,電話是通了,但文昊好久也沒接。他在新的工作崗位上好像適應得還行,薪水據說也還可以,他的工作熱情因此十分高漲,這會兒估計又在忙了,不然不會不接電話的。
周小柔轉而給米蘭打電話,她記得米蘭今天是下午班,七點纔會下班,但十分意外,米蘭卻回答說:“在家呢。”
周小柔大喜過望:“咦?”
米蘭解釋道:“有個同事需要調個班。我今天休息,明天連班。”
周小柔便笑:“太好了,晚上我可能要晚點回去。”因爲深知米蘭的脾性,周小柔也就並不跟她客氣。
米蘭說:“今晚我做炒麪,阿姨一向愛吃。”
周小柔只說“好”,連“謝謝”也不必。所以,周小柔常常也覺得幸運,至少最窘困的時候,還認識了個米蘭。她們一同苦苦掙扎於社會最底層,互相鼓勵、相互扶持,對金錢有共同的需要,對未來有相同的盼望,因此情誼日漸深厚。
師曾曾拍拍手掌,揚聲道:“六點半,竹籬笆,大家都要準時哦。不看凌總面子,也要看錢的分兒上哈……”
已經快六點了,大家紛紛收拾東西,姜想道:“小柔,我們一塊兒打輛車吧……”
明亮嚷道:“還有我!”
師曾曾插嘴道:“凌總說了,車費報銷,大家不用特意省。”
又是一陣歡呼,姜想兩眼發光:“這妞還真大方,看來咱們跟對人了!”
周小柔好笑:“喂,叫人傢什麼來着,你老幾啊你!”
姜想嘻嘻笑,扯一把周小柔:“走走走,累死累活不就圖個吃喝玩樂嘛!今晚小柔也必須得喝一杯,一定要玩個盡興!”
一行人嘻嘻哈哈地抵達竹籬笆,凌琳已經在包廂裡自若端坐。她換了一身衣服,摒棄了平時一貫的黑外套,穿了件異常亮麗的橙色毛衣,搭配一條泡泡裙,齊膝棕色靴,整個人分外嬌俏。
明亮大膽地吹聲口哨,笑嘻嘻道:“哈囉,美女!”
凌琳正正臉色,喝道:“咄,膽大!”側頭衝姜想努努嘴,命道,“掌嘴!”
姜想乖巧地答:“YesMadam!”舉起手便在明亮的臉上輕輕拍打了兩下。
周小柔動動嘴角笑,至此時她才覺得凌琳的可愛。這些日子以來,雖然凌琳一直跟着他們忙碌加班,但大多數時候,同事們在忙着敲打鍵盤,她卻只是撐着額頭打瞌睡,偶爾的聲響驚醒了她,她會如夢初醒一般茫然叫道:“哎呀,怎麼樣了?”
不得不說,周小柔還真有點小瞧她。但人家無論如何有良好的身家,有資格偷懶與不學無術。
凌琳的目光落在周小柔身上,眼含笑意:“小柔,你坐我旁邊。”
周小柔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假意駭道:“莫非是……”她指指自己鼻尖,“看上了我的花容月貌了?”
明亮嘴裡的一口茶頓時全噴了出來:“小柔……小柔姐,原來你也會說笑話……”
姜想誇張地縮縮肩膀:“好冷……這笑話好冷……”
凌琳似笑非笑地看了周小柔一眼,說道:“我也以爲小柔膽小靦腆,不苟言笑。”
周小柔有點抱歉:“不好意思,我柔弱的外表欺騙了你們……”
姜想摟住小柔的肩膀,嬉笑道:“小柔姐真可愛!”
也不知誰大誰小,周小柔猜想應該是差不多,不過許是她心地蒼老,看上去要比姜想老成些許。
服務生陸續上菜,啤酒整件地扛進來,周小柔已經多年不碰酒水這東西,但衆目睽睽之下,顯然拒絕並不是一個好辦法。她暗地裡咬咬牙,勉強露出笑容。喝就喝,誰怕誰?她在心裡自語。
酒肉入腸,大家都放肆起來,氣氛也因此熱烈又奔放。周小柔幾杯下肚,只覺腦子有些眩暈,但神經是興奮的,說話的也特別強烈。彷彿另一個自己脫了肉身而去,冷冷地懸於半空,眼睜睜地看着這具肉身舌燦蓮花,妙語連珠。
凌琳的模樣像是更醉,臉頰酡紅,完全一副嬌嗔的小女生神態。明顯地,明亮受了蠱惑,繞着凌琳身邊使勁地獻殷勤。姜想湊到周小柔耳邊,怨懟地道:“你看這男人,但凡一見到絲毫美色,就像蒼蠅碰到有縫的蛋,非要叮上一口才肯罷休。他也不想想,人傢什麼身份,自己什麼身份……”
周小柔笑道:“你這樣不對,你應該相信這世界是有奇蹟出現的!”
兩個女孩挨着頭嘻嘻笑。
師曾曾像是聽到了周小柔的最後一句話,拿着酒杯走近來:“說得對!這個世界是有奇蹟的,你們可以不相信童話,但是一定要相信有奇蹟!”
周小柔微微擡起頭來,眼睛裡蒙上一層薄霧:“原來曾曾也這麼天真。這世上哪有什麼奇蹟……”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小下來,被大家的又一輪的喧譁聲掩蓋了過去。凌琳站了起來,手掌一揮:“同志們,來,乾了這一杯,咱們換個地方,繼續喝!”
幾個人尖叫起來,杯盞碰得砰砰響,周小柔只覺得頭更暈了。她身不由己地被推進了車裡,接着又被帶入了另一家KTV包房。音樂聲轟隆刺耳,周小柔微閉了雙眼,倚在沙發上。朦朧中聽到唱歌的人聲音歇斯底里,喉嚨嘶啞,她再難受也不由得揚起嘴角無聲地笑了一下。有那麼一剎那,她覺得自己睡着了,突然間清醒過來的時候,身邊坐着一個人。四下仍然喧囂無比,這個人卻沉靜地端着杯子,一切嘈雜像與他無關,全世界彷彿就只有他一個人存在。
周小柔嚇了一跳,神志立刻清醒了,她緊張地坐直身體,遲疑不決地輕聲發問道:“你是……”
男人微微回過頭來,衝她溫柔一笑。光亮雖然灰暗,但仍然可以看清他英俊的面孔和甜美的笑容。可週小柔只覺周身彷彿陰風陣陣,讓人毛骨悚然。
她結巴着問:“你……你……”
男人微笑地看着她:“你怎麼樣?是不是舒服點了?”
他看上去真是溫柔可親啊,但周小柔知道,這是他要發怒的徵兆。周小柔下意識地看看四周,這才發現,整間包廂除去他們倆,別無他人。她完全糊塗了,腦子裡迅速回想了一下,根本回憶不起來,就在打個盹的那麼短短一瞬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男人的面孔已經逼近,目光如炬:“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不在你身邊時,你不許喝酒?就算迫不得已要喝,也最多最多隻可以喝一杯?”他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面孔,手指微涼,“你的記憶力好像變差了。”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傾,試圖躲開他:“那個……那個……”支吾了半天,她才驀地想了起來,今時今日的她與他,全無半點關係,她用不着害怕他。於是慌忙挺起腰板,正色道,“不好意思,許臻和先生,我看記憶力變差的是你纔對。我與你,什麼關係都沒有,我喝不喝酒,愛喝多少,都與你無關。”
他木然地盯着她看,良久,才倏地露出一線笑容,聲線低迷:“是啊,周小柔說話的樣子原本是這樣的……”他湊近來,出其不意地便用脣含住她耳垂。她猝不及防,不及反應已被他的大手摟住腰身,他佔到先機,立刻不依不饒地貼上身體來,大手也趁機捂住了她的胸。她低低驚叫一聲,纔要掙扎,他便更緊地貼住她,不容她反抗。
她被他吻得頭暈目眩,到後來連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有沒有迴應他。長吻結束,他稍稍退開身體,頗爲玩味地看着她,意猶未盡地抿抿脣,輕佻地道:“你看,你不是對我全無感覺啊。”
她惱羞成怒,立刻屈起雙腿,用力地朝他小腹一頂,他哎喲一聲,頓時彎下身子,後退兩步,差點摔倒在地。周小柔尚不解恨,順手操過桌上的杯子,兜頭向他潑去,罵道:“你這瘋子!”
他被酒水淋溼了頭臉,不怒反笑,面孔微微仰起,目光含笑道:“別忘了呢,周小柔同學,你欠我的還很多,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他站直身體,仍然氣度儒雅,“我爲你叫了代駕,就在樓下等你。趕緊回去吧,你媽媽還在等着你呢。”他不再多話,轉身出門去。
周小柔愣在沙發上,久久回不過神來。
電視大屏幕上仍然閃爍着音樂畫面,周小柔上前去,啪地把音響關掉,然後掏出手機來打電話給姜想。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通,姜想開口便說:“怎麼樣,小柔,舒服點沒?”
周小柔含糊道:“嗯……”她躊躇了一會兒,不安地問道,“那個,剛纔,我是不是很失態?”
姜想笑了:“也不是啊,就是好像醉了,正好你電話老響,我就自作主張幫你給接了。好像是你男朋友呢,聽說你醉了,就說過來接你……嘖嘖嘖,真體貼!”
周小柔撐住額頭,姜想叫起來:“哎呀,我點的,我點的,我唱我唱……”她急匆匆地對周小柔說道,“我先去唱歌了,明天見面再聊。”接着匆忙掛了電話。
周小柔怔了一會兒,拉開包廂門走了出去。殘存的記憶告訴她,這裡就是她們K歌的地方,想必是許臻和另外開了個廂,把她給丟了進去。
她喃喃自語道:“瘋子……”之後匆匆下樓去坐車,等趕到家裡,米蘭立刻迎了上來,神色間頗有些猶豫。周小柔很敏感,皺眉問道:“什麼事?是不是我媽又犯病了?”
米蘭搖搖頭,更走近了一點,湊到她耳邊悄聲道:“她打了個電話,然後有個男人來過……”
周小柔大吃一驚:“啊?”
米蘭點點頭:“阿姨說,他是臻和。”
周小柔手裡的包掉在了地上:“什麼?”
米蘭繼續道:“阿姨今天很清醒,也很高興,我想給你打電話,結果阿姨把我的手機給藏起來了,說你和臻和吵架了,知道他來一定會趕他走的……”
周小柔閉一閉眼,困難地吐出兩聲呻吟:“我的媽呀……”
米蘭示意周小柔跟着她走到桌邊,輕輕掀起桌上的罩子,一個被切開了的蛋糕與一碗紅燒肉並排擱在一起,組成一幅頗爲詭異的畫面。
米蘭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那個……阿姨說,臻和做的紅燒肉最好吃……”
周小柔呆怔了半晌,才問道:“你是說,這紅燒肉……是他做的?”
米蘭點點頭。
周小柔的腦袋劇烈地疼痛起來,她不由自主地扶住額頭,低聲道:“米蘭,把這些都倒了。我頭疼,先去睡了。”
米蘭疑惑不解:“都倒了?阿姨特意留給你吃……”
周小柔簡潔地道:“有毒,不能吃。”
米蘭更是吃驚,還想再追問,但周小柔已經閃進房裡去了。米蘭呆呆地站立兩分鐘後,嘆息一聲,拿過垃圾袋,把桌上東西都倒了進去,又拿到樓下垃圾桶去扔掉,心頭還是覺得可惜,站住腳咕噥了兩句:“真浪費……”一擡眼間,她看到不遠處停着輛車,車旁倚着個人影,指間的菸頭不時明滅,像是看到了她,男人拉開車門,很快把車開走。
“嗨!”突然有人拍了拍米蘭的肩,“在這兒發什麼呆?”是文昊,他好像心情很好,笑眯眯的。
米蘭回過神來,答道:“扔垃圾。”
他順手攬住她的肩,稱讚道:“真是個勤快的好姑娘!”
她一側身閃開他,沒好氣地說:“再怎麼拍馬屁也不會幫你洗襪子!你趁早醒醒!”
文昊瞪大眼睛:“我怎麼可能讓你幹那種事?”
兩人鬥着嘴進了家門。屋子裡靜悄悄的,文昊有些奇怪:“阿姨和小柔都睡了?”
周母的房門悄然打開,周母顯然一副剛睡醒的模樣:“臻和呢?他去哪兒了?”
米蘭和文昊對視一眼,周小柔的房門也跟着打開了。周小柔一臉怒色,輕聲喝斥母親:“媽,你別再臻和左、臻和右的了,我和他已經分手了。他已經有了別的女人,他不要我了,我拜託你,別再提他了!”
周母愣愣地看着女兒,半晌才顫着嘴說道:“小柔你就是這樣,成天喜歡胡說八道!”
周小柔已經不耐煩:“媽!”她迅速看一眼米蘭和文昊,極力壓下怒氣,“去睡吧,媽!”她上前把母親推進房裡。周母顯然被她說的話打擊到了,神情悲傷,任由女兒把自己扶到牀上躺下,緊緊閉上雙眼。
周小柔幫母親蓋好被子,窗外掠過一陣秋風,把窗櫺吹得咯吱一聲響。周小柔循聲望去,彎月淡淡地顯現。
她拿不準他到底想幹些什麼,但是她盼望着,他們的生活可以如同兩條平行線,永遠永遠也不要相交。
半個月後的《男婚女嫁》,採納了明亮的建議,在微博進行有獎轉發。每逢第88、188、288……依次類推,逢尾數爲8的轉發,再加上當期的報紙貼花標誌,便可獲得“喜洋洋婚紗攝影工作室”價值100元的贈券,不記名使用。
這項業務是明亮去聯繫的,雙方都皆大歡喜。《男婚女嫁》一面市,再度銷售一空。凌琳大喜過望,即刻令財務撥發千元獎金給明亮。又放出話來,但凡能拉到此類合作項目的,一律重獎。
大家聽得羣情激動,心下都暗暗盤算着去找名店談合作。周小柔當然也不例外,她想起每次上班必路過的一家美髮美容店,裝修奢華,常有豪華轎車停在門口,出入皆是熱衷於打扮自己的時尚男女。若能與它合作,應該也不錯。
她細想了一下,終於記起來那店名叫“頂上發藝”,立刻上網搜索一下,沒想到該店還設計了自己的網站,有模有樣的。她一看之下,心裡便有了譜,明天恰好是週末,自己的頭髮好像也應該修剪了,可以借這理由前去打探一下行情。
晚上回家,文昊竟然燉了一鍋豬尾巴。一進門,讓人垂涎的香味撲鼻而來,周小柔的心情頓時大好,側頭問道:“怎麼?突然間這麼大方?”
文昊道:“今天發工資。”
周小柔道:“你到底在哪兒上班?”
文昊道:“我以爲你永遠不會問這個……”他的語氣裡滿是怨懟,像是癡心人遭遇了無情郎。
周小柔眨眨眼睛,努力辯解道:“這什麼話,我不是根基未穩,沒有餘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