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分大小,也別想着等級,今晚我們都是費恩人……呃,都是同仁。”
神殿的狹小殿堂裡,李奇招呼着大家在木樁前坐下,一人一個小木凳,排隊隊吃果果。
塔倫斯、菲妮、緹娜、莉莉……
牛舌草-史丹、黑羊-甘比特、圓鉤-霍爾……
另外十個表現優異,尤其是在農場管理上的事情上沒有懈怠,也沒有自我膨脹的學徒。
加李奇一共十八個人,除了塔倫斯知情,其他人都不知道要做什麼。
當圓鉤出現,還跟着他們一起坐下時,學徒們有的疑惑,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高興,有的平靜,沒人面露鄙夷,更沒人刻意拉開和他的距離,這讓李奇很欣慰。
塔倫斯的眼光確實老到,挑的人都很有資質。
“我們的第一條教義,是懂得了痛苦讓我們睜眼,讓我們看清現實,發現真實。”
李奇身前有個木架子,上面攤開了一本心語書。他並沒有準備講演稿,而是把想說的話先顯示到書上,再做一些調整。
“經過這段時間的修行,你們的心靈應該已經洗滌得非常清澈。今晚是讓大家把自己最刻骨銘心的痛苦分享出來,讓只屬於每個人的真實,拼成屬於大家的真實。”
李奇先用目光警告了兩個正在用目光交戰的魔女,再掃視衆人,放緩語速說:“今晚我們心連心,每個人的痛苦,都有同仁分擔,每個人的羞恥,都是同仁的羞恥。不要有任何保留,向同仁,向吾主敞開心扉吧。”
喀喇一聲脆響,塔倫斯把木凳坐裂了一條腿。
“史丹,你願意第一個嗎?”
李奇點名,再給老祭司遞去一個安撫的眼神。這是第一次,老祭司和魔女就不必下場了。
“好的!”
史丹目光沉毅,整理了下思緒,開始了講述。
“……吃不飽穿不暖的感覺,現在回想,並不是最痛苦的。每次我想到妹妹,想到弟弟,想到父親母親,我就……”
在李奇的神視下,史丹身上閃爍着微微光暈,那是他的心靈正與痛苦神意相映,說明他的言語發自肺腑,沒有一絲僞飾。
“開始我覺得痛苦是因爲失去了他們,現在我覺得,痛苦的真正原因,是我沒能做什麼!”
他舉起手,打量着手掌:“我很年輕,我很健康,我有力氣。父親母親帶着我種田、砍柴、挖地薯,我也沒有偷懶。爲什麼?爲什麼我沒辦法靠這雙手,讓他們活下來,讓他們活得更好?”
他哽咽着道:“爲什麼我連自己都養不活?如果沒有進教會,我就算拼了命的勞動,可能也活不到三十歲,難道這就是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嗎?”
學徒中也有人開始抽泣,在場的所有學徒,幾乎都跟史丹有同樣的遭遇,就算是圓鉤,童年的生計也是差不多的。
接着是黑羊-甘比特,他有些支支吾吾,李奇問他有什麼顧忌,他回答說事情跟前任子爵老爺有關。
李奇溫和的道:“我說了,不要有任何顧忌。從沐浴在吾主的聖光之下那一刻算起,我們就已經是同仁了,只要沒有背叛信仰,這個身份是永久不變的。”
甘比特鼓起了勇氣:“我的母親,十多年前曾經在城堡裡當僕人。她、她說前任子爵老爺那個、那個過她,我就一直在想,說不定我是……我是……”
“就知道你會說這個”,史丹抹着眼淚笑道:“以爲自己是私生子對吧?”
幸好李奇沒坐在小木凳上,不然也會跟塔倫斯一樣坐裂一條腿。
“子爵……不,李奇同仁老爺您聽我說,那時候不是傻嗎?現在每次想起來,都恨不得把腦袋插地裡。我長大以後跟我爸一模一樣,都是大鼻子濃眉毛。”
甘比特羞紅着臉解釋,接着說:“可那時候,餓了冷了,都會忍不住的那麼想嘛。”
“要說最痛苦,就是子爵還是少爺的時候,去帝都修行。那時候我覺得心被刀子刻,被烙鐵印,我……”
他異常羞慚:“我在恨我媽,在恨以前的子爵老爺,我覺得我也該有這樣的機會!修行就能當職業者,就能擁有超凡力量,那我就能吃得好,穿得暖,能讓家裡人過得舒舒服服……”
“後來明白了自己不是私生子,但我還是想修行。我偷偷去了北面的鎮子找騎士教會,想當學徒。”
他的臉頰有些扭曲:“守門的騎士老爺,現在想應該就是個見習騎士甚至學徒吧,問我能給多少金蒲耳,我愣住了,他一腳把我踹了個跟頭,罵我說泥腿子還想進教會。”
“再後來,我才知道,起碼要給經手人幾個金蒲耳,纔有資格被教會挑選。”
甘比特握起拳頭:“爲什麼?爲什麼要有金蒲耳才能修行,才能當職業者?爲什麼泥腿子只能當一輩子的泥腿子!”
如果說史丹的講述讓大家含了一嘴的鹽土,甘比特的講述就是灌了滿口的辣椒水,接着的女學徒阿絲娜又餵給他們濃濃的果酸。
兩三年前,阿絲娜和母親去北面鎮子賣菜,她被音樂之神教會的祭司看上了。不過收她做學徒的條件是讓她母親剝下胸皮,還說只是痛一下,會治好的,而且是免費的。
“我娘答應了,我、我好後悔當時沒攔住她啊……”
阿絲娜涕淚皆下,斷斷續續說了好一陣才說完。
聽到她母親割完後,祭司玩弄了她一晚上,第二天就把她和她母親一起趕走,給的治療聖水還被學徒掉包,回來後她娘過了幾天就死了,大家都發出了唏噓的長嘆。
“我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麼我們把自己都出賣了,換來的還是欺騙?這個世界,對我們來說,就是苦難嗎?”
阿絲娜身上也泛起了淡淡光暈,她深刻體會到了痛苦,靈魂向女神又邁進了一步。
學徒們一個個的講述自己承受的苦難,在苦難中品味到的痛苦。
最後是圓鉤,此時的圓鉤很平靜:“大家都知道,我是撈屍人,我曾經做過很邪惡的事情。最痛苦的是,我想改正,我想贖罪,但整個世界都不讓我這麼做。連我自己都以爲,我一生下來,就因爲是撈屍人的兒子,所以這輩子都會是壞人。”
“爲什麼撈屍人不能當好人,爲什麼撈屍人必須被人厭惡。”
他咧嘴笑道:“不過,現在我得到答案了。我不會再害怕別人的指責,再逃避別人的憎惡,我會遵從主的教導,一心一意,我爲人人。”
圓鉤的述說讓氣氛有些偏離了之前的軌道,李奇正想說些什麼,緹娜忽然站了出來,看樣子是想給圓鉤這個“自己人”撐腰。
“圓鉤和大家都是一樣的,都經受了苦難,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連我也一樣!”
原本不準備讓魔女參加的,可緹娜自己加入了,李奇也不會阻攔。
緹娜揮着小拳頭,情緒飽滿的說:“大家知道,我是半精靈,有一雙長……的那個。很多貴族都會養我這樣的奴隸,在她們身上一代代的發泄着噁心的慾望!我在冒險者隊伍裡,就算沒露出那裡,其他人看到我的樣子,目光都是怪怪的,還有人想把我賣給奴隸商人!”
李奇總算明白她爲什麼身爲一個三級職業者,卻窮成那樣了,接每個月一個金蒲耳的護衛任務,矜持都沒超過十秒鐘。
因爲她總是被隊友用異樣的目光看待,而她的防備界線,又嚴密得連說出“尖耳朵”三個字都包括。在隊伍裡,她壓根呆不到拿報酬的時候,單獨接委託,僱主一句“尖耳朵”就可以趕跑她,不必付錢。
“你們剛纔問了那麼多爲什麼,我也一樣,想問爲什麼我會有這樣的待遇!就因爲我長成這樣?就因爲我有精靈的血統嗎?”
用神視看到學徒們的光芒都充盈起來,李奇覺得是時候了,緹娜正好當催化劑。
他附到緹娜耳邊,用手護好臉,低聲說:“尖耳朵。”
嗡……水晶羽翼展開,告死鳥鳴響起。
“保持現在的心情”,緹娜正羞惱交加,聽到李奇的話,想起“開會”前說會借用她的力量,再看旁邊菲妮撅着嘴,一臉被搶了風頭憤憤不平的樣子,心頓時飄了起來,也不計較李奇的冒犯了。
她昂起頭,居高臨下的掃視衆人,暗道你們跟我一樣,大家都一樣,都會畏懼死亡,最終都逃不過一死。
李奇的聲音飄蕩在神殿裡:“大家有沒有想過,爲什麼會問這些爲什麼?爲什麼會覺得痛苦?覺得不甘心?”
學徒們正爲又一位“聖女”的現身而心緒跌宕,水晶羽翼招展,他們如同面臨萬丈深淵,似乎吐口氣就會墜落下去。死亡的感覺直接貼在每個人的臉上,讓他們心靈一陣陣顫慄。
史丹努力抵禦住那股恐懼,率先開口:“因爲……因爲我們是人?”
“因爲我們……討厭痛苦!”
甘比特理解得更深:“因爲我們想過好日子!想自己好,想大家好!”
“沒錯!你們都是凡人!都有渴望溫暖,渴望幸福,但又很脆弱的靈魂!”
緹娜用冷漠的語調述說道:“國王、貴族、祭司、騎士,人類、精靈、半精靈、半身人,都是凡人!你們有同樣的慾望,有同樣的恐懼,你們的靈魂都是一樣的,沒有高低貴賤的分別。在死亡面前,你們都會恐懼,你們都是一樣的!”
李奇接着說:“既然都是凡人,爲什麼我們會遭受這麼多苦難呢?”
他指住史丹問:“是誰讓你盡了最大努力,還是養活不了自己,養活不了親人?”
“是……”
史丹猶豫了,可面對李奇的清澈目光,他咬咬牙,說出了早就思考過的結果:“是前任子爵老爺,前前任子爵老爺。要收我們七成的田租,還要我們交很多其他的東西,無償做很多事情。我是說,所有的領主老爺都一樣。”
塔倫斯的屁股下又響起了喀喇聲,李奇瞪了老頭一眼,原本想說點什麼的老頭頓時閉嘴了。
“說得沒錯!”
李奇朝史丹點頭,後者如釋重負的吐了口氣,眼中升起混合着感激和感悟的光芒。
他再指向甘比特:“那麼你,又是誰讓你沒辦法修行?”
甘比特看了看史丹,也咬咬牙道:“是要錢的祭司老爺,還有他們的狗腿子!”
阿絲娜更加堅定:“祭司和領主都是貴族老爺,他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們就是豬和羊!”
一個個問下來,見始終沒指到自己,一個小豆丁蹦了起來:“我們都是老爺眼裡的金蒲耳!我差點被賣到城裡的妓院,就是黑心老爺乾的!”
李奇的手指頭抽了抽,心說菲妮,別人就算了,你說這話的時候得把我摘出去啊。
“沒錯!是教會!是貴族!是所有壓迫在我們身上,吸食我們血肉,不希望我們獲得力量的權貴!”
李奇攤開雙手,虔誠的道:“正因爲女神讓我認識到了這一點,我纔會投入女神的懷抱,誓言要將女神的光輝散播到整個費恩。”
他握掌看向衆人:“人人爲我,我爲人人,那是怎樣一個世界,我們還不清楚,還需要繼續思考,繼續探索。但我們現在至少清楚了一點,那就是……沒有壓迫。”
“沒有壓迫的世界……”
學徒們目光熾熱,體內不僅流轉着痛苦聖光,還有些裹上了一層淡淡的告死聖光,個個都達到了虔信徒的頂點,李奇覺得,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菲妮……”
他招呼小姑娘,後者因爲李奇沒讚揚她,正鼓着臉頰氣呼呼的,被他一喚,立即喜上眉梢。
再見他比了個唱歌的手勢,小姑娘做個深呼吸,淚水滑落,清冷光翼展開。
“來,一起唱!”
李奇揮手打拍子。
……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國王和神祇……”
“要創造凡人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歌聲中,一團團聖光綻放。
史丹唱着唱着,一圈聖光自體內溢出,盤旋一週。
接着是甘比特……
阿絲娜……
圓鉤……
“讚美吾主!”
塔倫斯數着一圈又一圈升起的聖光,熱淚盈眶,用力的大聲唱了起來。
唱的時候他還有些遺憾,其實他也不是不能直面自己的羞恥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