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紅女士……是這樣嗎?”
城堡三樓,子爵的書房裡,塔倫斯直視少年子爵,想從他臉上看出更多東西。
直順的黑髮挽成馬尾綴在腦後,灰色的眼睛慵懶而渙散。膚色白皙,五官清秀,臉上沒有抹白石粉那些貴族喜歡用的化妝品,甚至眉毛都沒仔細修剪過。
身上的皮衣皮褲很有些年頭了,除了腰帶和劍扣外,再沒有任何裝飾品,比之前見到的那位傻乎乎的騎士還要樸素。看腰帶鬆鬆垮垮的樣子,少年不太喜歡被什麼東西束縛着,坐姿也沒個正形,圖的就是舒服。
李奇-普雷爾子爵,根本看不出來是位貴族,更像出身富有自由民家庭,沒什麼大志,也認識不到這個世界有多殘酷的天真少年。
這樣的少年,在說謊這個技能上,怎麼可能比有數十年經驗的他還強?
塔倫斯反而有些相信李奇的解釋了,至少其中一部分是真實的。
普雷爾家族一直流傳着一個故事,數千年前,家族的先祖信奉一位叫“赤紅女士”的神祇。這位神祇隕落前在他的血脈裡留下一個記號,等到合適的時機,女神就會歸來。
李奇並不知道菲妮跟“赤紅女士”有關,只是感覺血脈中的記號被菲妮觸發了,纔想單獨跟菲妮相處,做進一步的確認。
果然,菲妮是赤紅女士的聖女,成功激發了女神的記號。李奇必須遵行女神的神諭,在凡間建立教會,迎接女神的迴歸。
幾千年的家族史什麼的,塔倫斯壓根不相信。不過菲妮是隕落女神的聖女,這本來就是他自己堅信的事實。
苦痛女士的神職是從苦難女神那裡得來的,苦難女神的神職源自更久遠的神祇,說得通。
“但爲什麼,我感覺不到任何跟安瑪陛下有關的神力?”
塔倫斯沒有相信李奇的原因就是這個,他雖然失去了神祇的眷顧,但對神力還是有所感應。菲妮體內充盈着的神力非常陌生,跟苦痛女士和苦難女神完全不沾邊。
“我也不知道,說不定……”
李奇的話讓塔倫斯心絃劇震:“這纔是正牌的痛苦神力,以前你感受到的都是扭曲的或者山寨……我是說冒牌貨。”
“是的,有這個可能”,塔倫斯低下了頭。
菲妮現在一哭鼻子,顯露的不是魔女真身,而是比聖女還要純粹的神力,這明顯是真神在她身上顯露神蹟。諸多疑問,不過是自己學識不足,還不明白。
“那麼塔倫斯,和菲妮一起留下來吧。家族只留下了傳說,要迎接女神迴歸,還缺很多東西。教義神典,教會神殿什麼的,我完全搞不明白,正需要你這樣的專業人士協助。”
塔倫斯能接受這個故事,李奇就坦誠相邀了:“未來的教會裡,你將是教宗之下的第二人!那個職位叫什麼?紅衣大主教?”
“一般叫樞機大主教……”
塔倫斯喃喃說着,流下兩行濁淚。
他終於可以走上正確的道路了,當然樞機大主教也挺好的,當年教會裡那個傢伙過着什麼樣的日子啊!
“爺爺……”
旁邊菲妮說:“留下來吧,老爺……李奇說什麼,我們就做什麼,好嗎?”
她身前的桌子上擺滿了食物,白麪包,醃肉、細麥粥、牛奶、水果,每一樣都是她這輩子不曾享受過的。在李奇跟塔倫斯談話的時候,她就像小貓一樣,眯着眼睛默默吃着。
“菲妮……”
塔倫斯還在猶豫,實際上是矜持。老人家幾十歲了總得要點臉皮,不能對一個毛頭小夥納頭就拜嘛。雖然對方是子爵,當年他也是跟國王都能談笑風生的大人物呢。
菲妮眼瞳矇上一層霧氣:“爺爺要丟下我一個人嗎?”
塔倫斯趕緊道:“我答應!答應!別哭啊!”
來不及了,光翼伸展,王冠浮現,柔光浸潤了整個房間。角落裡隱約飄起了淡淡黑煙,那是神力在驅散不潔之氣。
好樣的菲妮!
李奇和塔倫斯同時在心中豎了個大拇指。
“既然子爵是女神的第一眷顧者,事情就簡單了。”
安撫好菲妮,再整理好情緒,塔倫斯眼中漸漸發光:“建造神殿,把領民變成信徒,蒐集跟女神有關的神物和事蹟,制訂出完整的神典。”
事情可不簡單!
李奇揉着眉頭,道出了自己的窘境。
“九千四百金蒲耳!?”
塔倫斯兩眼發直:“苦痛女士的教會造血樂教堂才花了八千金蒲耳!”
他艱辛的轉頭,李奇似乎聽到了他頸骨的咔咔摩擦聲。
“菲妮……”
老頭想什麼又不敢說,李奇覺得他可能想讓菲妮再哭出聖女形態,好堅定他的信心。
“少爺!那傢伙逮回來了!”
薩爾達在門外叫着,雖然李奇已經向城堡裡的人宣佈菲妮不是魔女,但薩達爾依舊心有餘悸,有菲妮在的地方,他根本不敢出現。
逮着誰了?李奇茫然。
“撈屍人啊!昨天跑了,河口堆了好多屍體,臭得要死,又沒人撈。”
李奇記起來了:“哦,那傢伙……”
普雷爾子爵領地在哈德朗王國南方,多條河流從北方的貴族領地以及王都鐵冠城流過,再由領地泄入更南方的迷霧沼澤。
子爵領地就像王國的下水道,接收了上游的各種垃圾,包括屍體。而普雷爾小鎮和城堡正好建在河口附近,每天都會飄來幾具屍體淤積在河灣裡,就有了專業的撈屍人。
撈屍是個來錢的活計,畢竟屍體上的東西,包括衣物都是有價值的。這些東西理論上屬於領主,但領主不可能自己去摸屍體,就將“撈屍權”授予撈屍人,收取固定的租稅。
李奇上午回城堡的時候,路過河口,那裡已經堆了幾具屍體。那時候原主還在,問到昨天撈屍人往北去了,就命令衛兵抓捕。
撈屍人跑路意味着在屍體上發現了大筆金錢或者貴重物品,畢竟領主知道了,總會從租約上找出各種理由,甚至不需要理由,將這些財物“充公”,這在有撈屍權的領主裡很常見。
這種小事,李奇懶得琢磨:“他找着了什麼東西?不超過一個金蒲耳的話就抽他幾鞭子,也不收繳他的錢,讓他趕緊把其他屍體撈走。”
薩達爾說:“他在北邊鎮子的酒館裡喝酒,喝醉了說他找着了藏寶圖,是在職業者的屍體上發現的,說是什麼隕落神祇的遺蹟。”
隕落神祇的遺蹟……
李奇跟塔倫斯對視了一眼,李奇記起塔倫斯之前的話:“你說過……知道很多這樣的遺蹟?”
“是的!”
塔倫斯語氣很肯定,接着又虛了:“最近的一個也在上千裡外,還是在一位侯爵的領地裡。”
“那跟我去看看吧,說不定有什麼發現呢”,李奇不抱什麼希望,但總得撞撞運氣。
塔倫斯點頭,現在他跟李奇是一條繩子上的蚱蜢,不解決李奇的財政危機,他的樞機大主教就沒希望。
“菲妮……”
看看捧着一隻麪包站起來,一邊咬一邊準備跟他們走的菲妮,李奇本想讓她留下,可不在他和塔倫斯身邊,又不放心。
他嘆道:“好好跟着,但不許哭。”
小姑娘雞啄米般連連點頭。
………………
李奇的城堡建在山脊上,東面是向東直抵哈德朗峽灣的蜿蜒羣山,西面俯瞰着河流。繞下接近一公里的山路,就是普雷爾小鎮。
小鎮有一百多戶人家,破舊的木質房屋圍着不大的中心廣場亂糟糟的鋪開,人跟牲畜混雜着來來往往,進食與排泄都在一個平面,在山腰上都能聞到令人窒息的臭味。
李奇等人騎馬到了山腳下,河口在離小鎮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這裡的漁夫就兼着撈屍人,他已經被衛兵綁在漁夫小屋的門柱上,正大聲叫着老爺饒命。
“就是這個……”
薩達爾遞上來一張腐臭的羊皮,李奇五官都擰成了一團,示意遞給塔倫斯。見他這作派,塔倫斯暗道這纔像位貴族,渾不在意的接過。
薩達爾用眼角瞅了瞅李奇身後的小姑娘,菲妮擡頭看他,嚇得他連連退步。
沒發生什麼,薩達爾撓着頭問李奇:“少爺,那傢伙怎麼處置?”
“老規矩”,李奇不在意的揮揮手,他捏着鼻子,注意力都在塔倫斯手上的羊皮卷。
有地圖,有註釋,還有類似神徽的圖案,看上去的確是張標註了位置的藏寶圖。
“這個神徽是夜女士的,註釋的用詞也很像夜女士的神職者。地方離這裡不遠,只有幾天的路程,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夜女士又在玩什麼陰謀遊戲。”
塔倫斯很快有了結論,夜女士是少數偏向黑暗系但教會還能公開行走的神祇。神職有陰謀、隱秘等很多項,也包括糅合了恐懼、痛苦、死亡等信仰的“黑暗”。
塔倫斯問:“屍體呢?應該還沒送去教會吧?”
衛兵指了指旁邊蓋着麻布的車板,正教一般都會收集無名屍,每具還會給送屍人一點小錢。普雷爾的領地裡沒有教會入駐,撈屍人會送到離這裡最近的神殿。
“我得看看”,塔倫斯過去揭開麻布,一股濃烈的屍臭沖天而起。
“別看”,李奇示意菲妮退後點,自己卻湊上去看熱鬧,結果看到似乎已經融成一團的巨人觀,差點吐了出來。
“是夜女士的牧師”,塔倫斯放下麻布,退了回來,臉色很不好看:“我覺得還是不要摻和的好,夜女士……”
老頭不敢說半句夜女士的壞話,李奇明白他的未盡之語。
夜女士不僅神力強大,教會遍佈各地,而且性格還很古怪,就是個麻煩精。不想橫禍連綿,或者死得不明不白,最好不要有來往。
啪啪的皮鞭聲和慘叫聲響起,薩達爾在忠實的執行李奇的命令,老規矩。
啜泣聲從背後傳來,轉頭一看,李奇暗抽涼氣。
菲妮看着被鞭打的撈屍人,兩隻小手捂着嘴,但眼眶裡的淚水已經盈盈欲墜。
“菲妮!”
塔倫斯也注意到了,低聲喝止。
李奇想了想,對塔倫斯擺擺手,過去拍着菲妮的肩膀說:“哭吧,別忍着。”
罷了,總要公開的,傳播革命的信仰,就從菲妮的眼淚開始吧。
菲妮瞬間轉爲聖女形態,跟之前不同,光翼高揚,伸展出十多米,整個人似乎都飄了起來。
柔和的聖光向四方蔓延,滲入現場每個人的身心,屍堆上逼出股股黑氣,再被聖光吞噬,隱約還能聽到淒厲的叫喊。
“聖女——!”
“是女神啊!”
“媽媽,我見到天使了!”
衛兵們紛紛下跪,薩達爾催發了下鬥氣,看到劍上的華光璀璨,喜悅得跳了起來,高呼聖女。
衆人再呆呆看向撈屍人,他背上的血痕正漸漸淡去。雖然沒有消失,卻跟牧師施展了治療術一樣,那傢伙舒服得哼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