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比你們中任何一個更愛自己的國家

——兼讀海因裡希·伯爾《伯爾文論》之二

幾天前,我從一位女詩人的口中聽到這樣一段話:“容忍是時代的軍裝,心靈上高懸的希望之星是勳章。它應當頒給臨陣脫逃的勇士……還有那些泄露卑鄙秘密的叛徒和無視任何命令的逆黨,也都是嘉許的對象。”

——伯爾《命令與責任》

在一處國土上,當受害者和潛在的受害者越來越多,當那種慘痛臉孔和被病毒折磨的樣子逐漸膨作一種“國家表情”,甚至連他們之間也開始厭惡地皺眉、嘲謔、幸災樂禍——進行惡劣的心理折磨和欺壓(就像乞丐之間、精神病人之間、獄犯之間發生的那樣),這隻能說明,最可怖的事發生了:“對善與惡可恥的漠不關心!”(萊蒙托夫)

這纔是民心最大的。它顯示,一個民族賴以生存的理性和道義資源已被蛀蝕一空。納粹德國就是這樣腐壞掉的。

在40年代的德國,戰爭已把這個以意志和哲學著稱的剽悍民族逼到了自縊的邊緣:飢餓、傷病、抓丁、宵禁、燈火管制、空襲警報、陣亡通知書、盯梢告密揭發、習慣死亡的麻木……一切正常的生活都廢除了,一切美好的情感和願望都散失在瓦礫廢墟中,每個人都成了被黴病折磨的葉子,神情灰暗,垂頭喪氣。但幾乎所有人都咬定這僅僅是戰爭失利,是勾結起來的敵人過於兇悍所致。

偏偏這時,不知從哪兒突然爆出一句:“我們是害蟲!”接下來會怎樣呢?衆人莫不大驚失色(懷疑耳朵聽錯了),但鎮靜後的第一個反應是:“他叛變了!他叛變了!”隨即人堆裡便炸開了鍋(儼然羊羣裡鑽進了狼),紛紛作憤怒狀,作勢不兩立和揮拳狀。

於是,德國就有了一批被稱作“叛徒”的人。以我們今天的眼光看來,他們不過是一些表達了個人觀點——且沒有被自己的誠實嚇破膽的青年,但在一個極不正常的年代,“個人”多麼稀缺,他的處境立馬變得多麼兇險——因爲“他們有那麼多,而我只是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記》)

有一組軍人的名字應被其同胞記住。今天,他們已不在人間,但半世紀前,他們都曾宣稱:我們,日耳曼人自己,是國家的害蟲!他們皆認爲,該是由德國人自己來結束這場災難的時候了,於是便有了屬於“個人”的行動……這種事發生在“聖戰”最激酣的當口,發生在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命運、價值、榮辱與“元首的夢想”“德國的最後勝利”綁在一起的關頭,無疑被視作對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的惡毒挑釁。

“叛徒”們的名字是:國防軍上校施陶芬貝格伯爵,他從前線潛回柏林,因拒絕執行元首命令而執行了自己的命令——刺殺希特勒(他差點就成功了)——而遭槍決。20歲的列兵沃爾夫岡·博歇爾特,因寫了幾封“危害國家安全”的私信被判死刑(後改赦,但因戰爭摧殘於戰後翌年死去),他把“必須要說的話”匆匆寫進一本叫《拒之門外及其他短篇小說》的小書裡。還有一位即後來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當時的德人海因裡希·伯爾,在《給我兒子的信或四輛自行車》中,他追述了自己是怎樣借“開小差”“造假證”“偷自行車”等一系列不光彩行徑——來逃離戰場和躲避殺人任務的。

身着制服,卻拒絕執行一個軍人被規定的職責,從職業屬性上看,他們全是混賬小丑,按戰場紀律該槍斃。想必今日,亦沒有哪家隊伍敢接納這些不安分的傢伙。但他們卻是合格的人,比做一名軍人做得更多,是赤子,是持個人頭腦的合格的生命!在一個拒絕執行命令爲高尚的年代,他們分別以個人方式捍衛了生命尊嚴和自由意志,而沒被“國家主義”所挾持。他們清醒的血肉之軀——顯得與那套褐色制服多麼不協調!正因這些不協調,正因很多命令沒被執行,許多人才死裡逃生,許多村莊、樓房、街道才免遭毀滅……按伯爾的說法:“違抗命令不愧爲光榮的過失!”有時候,過失就是良知,瀆職就是正義。

愛祖國,但不應閉着眼睛愛祖國。愛人民,但不該隨隨便便就愛上人民的某個樣子,尤其它“昏迷或粗野時那種不雅的樣子”。

在納粹德國,最振聾發聵的就是“愛國主義”“人民萬歲”這類詞語,其深入人心的程度猶如犁刀對國土的耕佔,結實而深闊。

影片裡,常見納粹黨衛軍和衝鋒隊的施虐場面,但以爲戰爭中參與殺人的僅僅這些貼着職業標籤的人,那就大錯特錯了。戰時德國,所有的人力資源都被政治徵用了,前線在廝殺,後方活躍着一支支龐大的志願警察隊伍:維持治安、監視告密、緝拿叛徒、搜捕猶太人和盟軍間諜……一邊是母親們“並不怎麼心疼地、甚至懷着激動的心情讓她們14歲、16歲的兒子朝着死亡跑去”,把生命獻給元首;一邊是她們爭氣的孩子將立功和英勇殺敵的捷報傳回家鄉。美國新出版的《自願的劊子手——普通人與大屠殺》中,展示了一幅泛黃的舊照:一德國士兵站在離一位猶太婦女不到3公尺的地方,按步兵操典的規範,舉槍瞄準,而女人懷裡緊緊抱着一個嬰兒……作者提出的問題是:爲什麼一個士兵會把殺害一位母親的照片寄給另一位母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若無其事?至少有一點無疑:這個德國青年深愛自己的母親並想使之驕傲。那麼,能否說,他正是按照或猜度着另一個母親的願望來殺害眼前這個母親的?

伯爾清楚地記得,黨衛軍頭子希姆萊在戰爭的最後幾周頒佈了一紙命令:“一個德國士兵如果在聽不見槍炮聲的地方碰到另一個士兵,可就地處決他”。這意味着“每個德國人都成了另一個德國人潛在的法庭”。於是,數以萬計的軍人在光天化日下被自己的鄉親、鄰居、朋友、陌生人以叛逃罪消滅了。要知道,履行這項義務的僅僅是些普通人,一些看上去老實巴交、一輩子都不會做出格事的人,他可以是你在大街或鄉村小道上碰到的任何一個人,他昨天還只是一個司機、一個礦工、一個廚師、一個鞋匠或售票員,甚至是個以正直著稱的教師,可今天,他卻光榮地扮演了一個國家監護人的角色。伯爾回憶說:“有一個我認識的下級軍官叫凱勒爾,他從前線溜回來探望父母,某個合法的德國謀殺者抓住了他,在這‘遠離槍炮聲的地方’……當時‘事情’(指處決凱勒爾)進行得很快,連一隻公雞也沒有爲他打鳴。”

一個國家究竟需要什麼樣的愛國主義?僅僅是人們習慣的“愛政府主義”嗎?真正的愛國使命應當由什麼樣的人民以什麼樣的方式來承擔?

那麼,“人民”又是一個怎樣的概念?僅僅是一個模糊的數值集合——所謂“大多數”組成的人丁概念嗎?在政治輿論家那裡,它常常被封授一種至高的俯視一切、審判一切的權力,被諂媚的語言描繪成一副完美的無可指摘的“萬歲”幻身,其權威和意志被說成是先驗的、神性的,無需設問和討論。誰一不留神得罪了它,即會被冠以“人民公敵”,死無葬身之地。

說到底,這是一種陰險的精神賄賂。一旦“人民”心安理得享受起了這種甜蜜,就會不惜辱沒自己的主人身份——懷着感激和報答之情聽從政客的吩咐,仰領袖鼻息,充當英勇的打手……對此,高爾基痛苦地嘆道:“這些人非常可怕,他們能成就自我犧牲和毫不利己的功績,也同時能犯無恥的罪行和卑鄙的強盜勾當。你會仇恨他們,也會全心全意地憐憫他們。你會覺得你無力理解你的人民陰暗心靈的腐爛和閃光。”(《不合時宜的思想》)

一旦“人民”“祖國”當起政治權力的令箭而不再作爲理性和文化語彙來使用,獨裁和鬥爭的霍亂即接踵而至,“人民”“祖國”這些碩大的詞即淪爲嗜血的刀俎和砧板。大革命時的法蘭西,現代的德意志、蘇聯及其友邦,都流行過這種不分青紅皁白的“唯人民論”“唯國家論”“唯領袖論”。

一個真正愛國、愛人民的人,該如何與自己的祖國和人民相愛?這種“相愛”的可能性有多大?

恰達耶夫在《瘋人的辯護》中表達過一種“否定方式”的愛,他說:“對祖國的愛,是一種美好的感情,但是,還有一種比這更美好的感情,就是對真理的愛。”惟理性意義上的愛,纔是一種純潔和深沉的愛,精神與靈魂的愛。他又說:“請相信,我比你們中任何一個更愛自己的國家,我希望它獲得光榮……但是,我沒有學會蒙着眼、低着頭、閉着嘴愛自己的祖國。我發現一個人只有清晰地認識了自己的祖國,才能成爲一個對祖國有益之人。”

做一個詞語和表情上的愛國者是很方便的,也極易贏得公衆的喝彩和權力的犒賞,而要做一個不受干擾的本質上的愛國者就難了。在“相愛”不可能的情勢下,“單相思”要以誤解、誹謗、報復甚至流血爲代價。“具有歇斯底里情緒的人給我來了一些信:威脅要殺死我!我明白,在一個長期以來所有人都習慣於收買和叛賣的國家裡,一個捍衛無望事業的人應該被視作叛賣之人。”(高爾基)

蘇格拉底的死刑很說明問題。他死於大愛和先知,死於對文明最處心積慮的擔憂,死於對母邦雅典最深情的關懷與憐憫,死於心碎之愛。天才的前瞻與時代的低能——彼此之間的錯位和落差,導致了這場人民殺死赤子的悲劇。作爲歷史成本,這悲劇又是必須的,社會前行和人民覺醒的車輪,正是一次次由這種交替不絕的“錯位”作拉槓來驅動。

茨威格哀泣尼采時說:“一個偉大之人將會被他的時代驅趕、壓制、逼迫到最徹底的孤獨中去!”是啊,命運總要將真正的思想者送至無援的絕境,風聲鶴唳,四面楚歌……時代對之的搜尋與懷念總是姍姍來遲,有時晚上幾個世紀,有時永遠。

丹東,這位頗具詩人氣質的鬥士也是這樣罹難的。他對法國大革命的恐怖表達了己見,與同志兼上司羅伯斯庇爾發生了衝突,領袖堅信只有“正義的恐怖”才能換回“人民自由”,而丹東懷疑該自由跟妓女一樣,是“世上最無情無義的東西,跟什麼人都胡搞”。這種觸衆犯上的危言將丹東送上了斷頭臺,斬牌上寫着:人民公敵!

當德國青年們激情難捱地效忠元首、眼讒“鐵十字”勳章時,大學生漢斯和肖爾兄妹卻因撒反戰傳單被處死;當海德格爾們每天小心翼翼地繫上“愛國主義”領帶時,慕尼黑的哲學教授胡伯卻因異端學說鋃鐺入獄……和伯爾們一道,這些德意志民族的“逆數”,不僅沒給自己的時代丟臉,反而維護了這個理性民族的傳統榮譽。他們不僅是真正的愛國者,還是徹底的救國者。

還有魯迅、儲安平、顧準、王申酉,還有高爾基、帕斯捷爾納克、肖斯塔科維奇、索爾仁尼琴……他們的《藥》《觀察》《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他們的《不合時宜的思想》《見證》《古拉格羣島》……

真正的愛國者有時乾脆就是那些“叛國者”和“流亡者”。他們始終敢於:批評不敢批評的“人民”!怒視不敢怒視的“革命”!

“人民”,應是一個成長中的不斷自省和完善的主體,而非一座退休的大功告成的紀念碑。她應有一副允許批評、保持謙遜和涵養的知識者面孔,而非一個驕橫無禮、被溜鬚拍馬寵壞了的肥胖官僚模樣。人民應和真正愛她的人一道,用理性照見自己的背面與缺陷,相濡以沫,執手同行。

但這樣的良性時代尚未真正到來。人民仍被自己的假相矇在鼓裡,“叛徒”們仍揹着沉重的“紅字”和斬牌一個接一個倒下。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叛徒”們的事業將永垂不朽,永不殞落。

歷史作證。星河作證。生命作證。

1998年

康斯坦丁·巴烏斯托夫斯基

(1892—1968)

俄羅斯著名小說家、散文家。生於鐵路員工家庭,當過工人、水手、戰地記者和報社編輯。著有中篇小說《卡拉——布加茲海灣》(1932)《科爾希達》(1934)《黑海》(1936)《森林的故事》(1948)《英雄的東南部》(1952)……長篇小說《閃爍的雲彩》(1929)《浪漫主義者》(1935)《祖國的炊煙》(1963),傳記小說《伊薩克·列維坦》(1937)《塔拉斯·謝甫琴柯》(1939)等,自1945年起,歷時近20年,完成6卷集的自傳體小說《一生的故事》。

“對我們周圍一切的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我們的最偉大的饋贈。如果一個人在悠長而嚴肅的歲月裡,沒失去這個饋贈,那他就是詩人或者作家。”

對大自然的深刻愛意,對人類美好品質的肯定,是巴氏創作的靈魂。20世紀40年代始,他寫了大量探討藝術與生活的散文,1956年結集爲《金薔薇》。這本享有世界聲譽的書,被稱爲“獻給寫作的寫作”,被譯成中文後,曾深深影響中國幾代作家和讀者。晚年,作者着手該書續集,終未完成。

第16章 有毒的情人第17章 迷途的潘多拉第4章 等待黑暗,等待光明第12章 在羊毛和藍天之間第3章 一本真正的書讓人“害怕”第17章 迷途的潘多拉第4章 等待黑暗,等待光明第7章 《鼠疫》:保衛生活的故事第6章 地中海的兒子:置身苦難與陽光之間第11章 “然而我認識他,這多麼好啊”第2章 烏托邦的變種第12章 在羊毛和藍天之間第4章 等待黑暗,等待光明第14章 什麼樣的主編會被歷史感激第15章 “當你老了,頭白了……”第15章 “當你老了,頭白了……”第5章 沸騰的生活——懷念別林斯基文學小組札記第13章 “深水魚”與“地下文學”第13章 “深水魚”與“地下文學”第8章 關於語言可以殺人第4章 等待黑暗,等待光明第17章 迷途的潘多拉第12章 在羊毛和藍天之間第2章 烏托邦的變種第8章 關於語言可以殺人第3章 一本真正的書讓人“害怕”第12章 在羊毛和藍天之間第2章 烏托邦的變種第15章 “當你老了,頭白了……”第11章 “然而我認識他,這多麼好啊”第15章 “當你老了,頭白了……”第2章 烏托邦的變種第8章 關於語言可以殺人第12章 在羊毛和藍天之間第10章 爬滿心牆的薔薇第15章 “當你老了,頭白了……”第9章 我比你們中任何一個更愛自己的國家第11章 “然而我認識他,這多麼好啊”第7章 《鼠疫》:保衛生活的故事第12章 在羊毛和藍天之間第11章 “然而我認識他,這多麼好啊”第6章 地中海的兒子:置身苦難與陽光之間第9章 我比你們中任何一個更愛自己的國家第10章 爬滿心牆的薔薇第9章 我比你們中任何一個更愛自己的國家第13章 “深水魚”與“地下文學”第5章 沸騰的生活——懷念別林斯基文學小組札記第5章 沸騰的生活——懷念別林斯基文學小組札記第9章 我比你們中任何一個更愛自己的國家第6章 地中海的兒子:置身苦難與陽光之間第8章 關於語言可以殺人第8章 關於語言可以殺人第4章 等待黑暗,等待光明第15章 “當你老了,頭白了……”第1章 殺人的世界觀與方法論第11章 “然而我認識他,這多麼好啊”第7章 《鼠疫》:保衛生活的故事第11章 “然而我認識他,這多麼好啊”第16章 有毒的情人第12章 在羊毛和藍天之間第3章 一本真正的書讓人“害怕”第11章 “然而我認識他,這多麼好啊”第13章 “深水魚”與“地下文學”第5章 沸騰的生活——懷念別林斯基文學小組札記第13章 “深水魚”與“地下文學”第6章 地中海的兒子:置身苦難與陽光之間第9章 我比你們中任何一個更愛自己的國家第6章 地中海的兒子:置身苦難與陽光之間第13章 “深水魚”與“地下文學”第2章 烏托邦的變種第13章 “深水魚”與“地下文學”第10章 爬滿心牆的薔薇第12章 在羊毛和藍天之間第16章 有毒的情人第5章 沸騰的生活——懷念別林斯基文學小組札記第14章 什麼樣的主編會被歷史感激第9章 我比你們中任何一個更愛自己的國家第17章 迷途的潘多拉第12章 在羊毛和藍天之間第1章 殺人的世界觀與方法論第5章 沸騰的生活——懷念別林斯基文學小組札記第10章 爬滿心牆的薔薇第2章 烏托邦的變種第13章 “深水魚”與“地下文學”第8章 關於語言可以殺人第12章 在羊毛和藍天之間第6章 地中海的兒子:置身苦難與陽光之間第3章 一本真正的書讓人“害怕”第11章 “然而我認識他,這多麼好啊”第3章 一本真正的書讓人“害怕”第14章 什麼樣的主編會被歷史感激第4章 等待黑暗,等待光明第5章 沸騰的生活——懷念別林斯基文學小組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