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宇陽離開整整一年了,沒有寄回過一封家書。羅顯甫因牽掛而日漸蒼老,終於染病,從此臥牀不起。
這年夏末秋初,濃綠的郊野剛剛染了點點黃色,一切依舊,好像從來就沒改變過,或者說時間根本就沒走過。當第一場霜降的夜晚,羅顯甫的房間裡傳出了嚴重的咳嗽聲,正在此時,萍兒的屋裡一陣嬰兒墜地的哭聲同時響起。
“老爺!老爺!恭喜老爺,小姐產下了個千金!”家奴慌慌張張地向羅顯甫的房間跑去。
“啊!噗——”羅顯甫猛地欠起身子,怒目圓睜,一口鮮血噴射而出,“冤...冤...!”一句話沒說完,便轟的一聲倒在牀上,手停在空中,氣絕身亡。
從此以後,羅家敗落,人去巢空,只留下萍兒獨自守着個空空大院。經年後,家裡的僕人也一個個離去,最終只有萍兒一個人守着院子,等待着那等不到的歸期。
卻說羅宇陽走了以後,萍兒只是哭,整日茶不思飯不咽。開始時尚且有羅老爺子督促着,好歹還吃些,雖說痛斷肝腸卻也還能如正常人一樣生活,可自從老爺子一走,整個人便徹底崩潰了,開始變得癡癡呆呆的,神志不清起來。
這一日,孩子一陣哭鬧之後睡着了,萍兒坐在牀邊靜靜地看着沉睡的女兒,用手輕輕撫摸着她的臉。
太像了,一切都像極了羅宇陽。憂鬱的眼神,高高的鼻子,脣染硃砂,眉連青黛,臥蠶蛾、挑秀峰,黑眼睛兒盛一灣秋水,瓜子臉兒裝數點星辰,小酒窩兒笑意盪漾,動如波瀾;尖下顎兒孤峰自賞,靜若泰山。
萍兒搖頭長長嘆息,吐氣如蘭卻糾結成股股愁怨,孩子啊孩子,想不到的是你一出生便成孤兒,更是有父之名卻無法定義,有本有根卻無法可尋,命運怎會如此捉弄人呢?
晚鐘又響了,鐘聲與暮色慢慢沉浸、融合,最後混爲一片,疊落在漫長的記憶深處。
萍兒慢慢掌上燈,取繡籮,繞絲線,穿花針,鋪綾羅錦布,繡鴛鴦花枕,動作細膩如沙漏流沙,心事重重似月瀉月華。羅宇陽呀羅宇陽,人生道是這般苦,犯下生離死別的錯誤,卻有人爲你茶飯不思,牽腸掛肚,你在那邊呢?可曾想起來爲你失魂落魄的人?整整一年了,書信也不曾見得你來一封,難道是已到了屋裡執筆的地步嗎?斷了肝腸也好,絕了念頭也罷,可是你看得見我爲你釀的寒月苦酒麼?懂得了支離破碎的心麼?唉!宇陽哥呀宇陽哥,按理我該叫你一聲夫君,可人生如此絕情,理又何在?我們誰也怨不了誰,誰也沒有錯,錯就錯在前世,到底是你還是我燒了這斷頭之香?異地的漫長路途,你過得可好?我的心思都一針一線全縫在這繡花枕裡了,你能感受得到嗎?
萍兒推開東廂的房門,斂帳入內,把繡花枕放在牙牀上,久久佇立着......
雞鳴曉月,月落山腰,直待朝陽紅了東頭,啓明西斜,萍兒才倒在牀頭,偎在女兒的小手旁閉上澀澀的眼睛。
“阿三叔,你看這樹葉,又是秋天了。”羅宇陽從地上拾起一片落葉,對身後阿三叔說道。才一年的時間,羅宇陽明顯衰老了許多,他面色蠟黃,兩眼無神,才二十歲的小夥子,竟落到這般模樣。
“是啊,少爺。”阿三叔鬚髮皆白,更添滄桑,他雙手垂在身前,輕輕地應了一聲,只這一聲,便流露出許多無奈來。
“阿三叔,你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好,少爺要早回。”阿三叔說完轉身走了,一年了,他知道少爺的脾氣,每天傍晚總要來這兒走走,一個人站在河邊呆呆地出神,然後又一個人慢慢走回去。
秋葉隨風落往事,雨打殘枝葬花泥。匆匆過往,在這寒秋時節,落葉時節,悲風時節,不斷埋葬,然後又掘開。
一塘秋水冷如畫屏,兩行清淚獨溼衣襟。看着不小心被遺落北方的燕子,又趕不上暖春了,無奈夥伴遠去,何處纔是自己的歸宿?都去了,昔日的相濡以沫、熱情純真統統都去了,今朝分居兩地雖遠,卻淡不去莫名哀愁。
萍兒!萍兒!
人生如夢,一個不小心跌在夢裡,便終生在劫難逃。你我相遇本就是夢,卻又夢得如此曲折離奇,掏空了整個心裡的言語,我還能怎麼去說呢?錯就是錯,時間地點人物,全都錯了,再說還是錯。天涼了,如果你還過得好的話,珍惜自己,多添衣裳。
雖然開春了,但天氣並未見暖,桃花兒開,柳枝兒發,都是那麼淒冷。好不容易暖和了,心頭卻是濃得散不開的陰雲。
萍兒橫了琴,在庭院裡面臨春水發着呆。如今,梅樹長了,竹子也長了,而我們的青梅早折,竹馬已斷,夜夜入夢來的不再是你的歡笑與調皮,而是你的哀傷與憔悴。
細雨洗窗花,伴歌花燈下,啞了夜鶯燕雀,羞了萬朵奇葩。哥哥小小臨風玉樹,妹妹小小池中蓮花。招手兒欲走還留,開口兒欲訴還休,笑在花裡、夢裡、風裡、雨裡,哭在花中、夢中、風中、雨中,都有你跟隨我胯下竹馬。到如今,相見只在夢靨,鵲橋不穩,枉自嗟呀!
萍兒輕撩琴絃,一曲未罷而“嘭”的一聲,琴絃斷裂。
......
歲月在流逝中不經意就蒼老,女兒漸漸長大,萍兒把兩半塊玉分開來,一塊給了女兒,一塊自己帶在身邊。
也許這就是前兆,當女兒四歲的時候,由於萍兒越來越神志不清,在趕集的路上,丟了女兒,自此,她徹底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
許多年過去了,羅家荒涼的大院裡來了一個郵差,打開以後,是一幅仕女圖,上面只題了“未歸”兩個字以及作畫的落款時間。那一日萍兒突然清醒過來,把久未打掃的東廂收拾得乾乾淨淨,然後把這幅畫小心翼翼地掛了上去。
從“未歸”兩個字上,她已經感覺到她等的那個人永遠也等不到了,只是她不知道,羅宇陽在湖邊畫完這幅畫以後,便縱身跳進了水裡。
自此,萍兒就一直在唱着那首歌,不管白天還是晚上: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