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門,地府與人界的斷隔,生與死的一種訣別。
這道高十丈寬八丈的血紅色大門,是地府森嚴的一種身份。
即使尚未開天闢地以來,這道只遵規度不枉人情的法門,即是如此沉靜肅穆的挺立着,妖嬈連着詭異,甚爲美好。
普通的鬼魂,死後並不經由幽冥門而入地府,而且,除非能入鬼節名冊,否則絕難從這幽冥門中出去,一年的唯一一次。
中元鬼節,萬鬼離門。
這一切的手續,一直都是司書殿負責掌管,鬼衆管理,則是每年一輪,今年正巧輪到轉輪殿。
轉輪殿的殿王陸緒,一向都是幽冥司中遵紀守法的楷模,要比循規蹈矩這點,遙汀恐怕都是自嘆弗如,這也不好比。
幽冥門於子時開啓,子時二刻方纔着鬼衆通行,但陸緒非常不畏寒冷,在子時的前一刻,便到了幽冥門。
司書殿的一衆司職,還未到達幽冥門前的時候,便遠遠的看到幽冥門旁那個搓手呵氣的陸緒,洛涯剛想發表看法,把自己裹得像糉子的梓蘿,投去厲眼一雙,直直的瞅着他,洛涯於是非常知趣的閉嘴望天,不惹梓蘿。
先行一步,洛涯越過遙汀,走到陸緒旁邊,拱了拱手:“陸殿真早啊。”
陸緒面上帶笑的回了回禮:“剛剛來,剛剛來,”說着掃了眼洛涯身後,看到梓蘿的時候,神色稍微有些尷尬。
遙汀方要說話,覺察到風向逆行,回頭一望,幽冥主的車架,正在緩緩衝向他們而來。
那邊的陸緒,最先跪下,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塵土裡面。
雖然法天從未深責過陸緒,但他一向畏懼法天,遙汀心中微微嘆息,記憶雖然已經消除,可是感覺,卻仍舊保留了下來。
遙汀來到法天車架前,微微躬身:“司書遙汀,恭迎主上。”
法天語氣中夾雜着微弱的無可奈何:“免禮吧,”隨即來到幽冥門前。
子時前二刻,幽冥門十孔已經由各自殿王開啓,只有中間的六芒星鎖孔,仍舊閉合,其餘殿王,在後方督查鬼衆管理事宜,要待鬼衆全部放行完畢,才能過來。
法天將手慢慢擡起,放到六芒星形狀的鎖孔上,血紅色的幽冥門上,開始出現層層冷霧寒霜,數朵碩大的枉生花,妖嬈的顯現在幽冥門的紋路之中,在霜雪的襯托下,開得血色瀰漫。
沉重的幽冥門,無聲的緩慢開啓,陣陣刺骨的朔風迴旋激昂,在空氣中盤旋捲曲,獵獵而起。
站在幽冥門正前放到法天,臨風而立,瀟灑得沒邊。
卷在空中的白霧,濃烈厚重的幾起幾落,白霧當中,隱隱有血珠凝滯其間,十分的詭異。
衣袖輕輕擺過,淺青色的青煙,滲入血珠白霧之間,眨眼間,即與白霧融合,消散無影,朗朗清明。
霧氣漸次消散,法天緩緩轉過身來,眼中神色仍舊如常,平靜幽遠的看向遙汀。
遙汀卻轉過頭,對身邊的洛涯說了兩句,不再看向法天的方向,低頭斂目。
洛涯的指尖凝着銀色光芒,手掌翻轉之間,籠罩在幽冥門六丈開外的結界瞬息破裂。
結界封閉之時原本不得看見,如今結界洞然開裂,方能清晰見得萬鬼森森,列於六丈開外,整齊肅嚴。
洛涯在遙汀身旁輕聲細語,笑得冰消雪融:“真沉悶。”
遙汀和洛涯是鐵打的交情,由此萬鬼通行過程中的確核,都由洛涯獨做。
一萬個由幽冥門通過的鬼衆,開始在洛涯耳邊喋喋不休。
當洛涯聽了最後一鬼自述結束,心中確實是萬分解脫。
雲逸接過洛涯遞過的文書,垂頭看看神色倦怠的洛涯,微微的有些幸災樂禍。
洛涯的頭上似乎長了眼睛,牙齒摩擦的聲音錯落有致,幽幽的道:“雲逸,你要好好權衡一下,遙汀可是要走了。”
雲逸笑得淡薄且溫和:“你不會難爲我的。”
洛涯便如同泄了氣的皮球,坐在案椅後,單手支頭,看法天遙汀一同消失在幽冥門外。
人世仍是老樣子,這麼久了,雖然人來人往,但是那些浸漬歷史的建築,仍是穿越時光,靜靜的矗立。
遙汀和法天他們兩個,本來是打算暫時容身在都城近郊的土地廟內,但遙汀堅持要宿在城中,法天於是亦不再堅持。
離開土地廟時,遙汀回頭望去,此方土地神的表情,分明非常釋懷。
遙汀笑笑,心情竟然明朗了幾分。
上任土地神,是天界的上仙,因爲觸犯天條,被貶謫此地,當了這小小土地廟的土地神,那位上仙,和法天早就認識,因此也不懼怕法天,這位新來的土地神,自打見到法天第一眼,身子就沒停住抖動,遙汀這才決定離開,還別將他嚇死。
國都淮許,是他們來得最多的地方。
在遙汀的腦海中,可以描摹出這座城池的每一塊磚瓦牆壁,就連青色牆壁縫隙中的沙粒,都寫盡了相識。
這個曾經數度繁華又是幾經沒落的城市,這座無數次更名易主改朝換代的都城,無論經年,始終矗立。
長治久安,是一種永遠的神話,沒有任何政權可以萬世長存,歷史總是如此循環,悽迷的美麗。
歷史上的每個王朝,剛開始的時候,總是宣稱,將會善待人民,仁懷治世,可是漸漸的,因爲這個或是那個的原因,逐漸的,朝廷腐敗,貪官污吏橫行跋扈,人民衣食皆憂,沒有安身之地。
承諾很美好,道理都很簡單,誰都會說,可是或許正是因爲簡單,往往最被漠視。
百姓想要的,其實並不多,可是由於各方利益的爭奪,真正清明的統治,實在太難。
爲了麻痹百姓,昏庸的、無能的、暴虐的、殘忍的帝王,做了許多遺臭萬年的事情,那些愚蠢的行爲,遙汀見過很多,作爲天子,有些事情,打從他們得到至高無上權力的那刻起,就在慢慢忘記。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心中沒有子民以及國家的王,沒有存在的價值。
四百六十五年,這是遙汀見過的最壽長的朝代。
只有被追趕,從未被超越。
不過爾爾。
遙汀和法天入住的這家客棧,距離皇宮內院不算很遠,客棧旁邊遍佈着酒肆飯館,與客棧隔水而建的是各色風月場,鶯鶯燕燕柳綠花紅。
時下世間正是中元鬼節,各家各戶上墳祭祖,皇宮內院也免不了焚香祭祀,鼓樂喧鳴。
遙汀從不信這套,生前如此,如今也依然隨性如斯。
祈福澤陂,妄言無稽。
遙汀這樣的想法,便是連法天,也會時常很無語。
可是如果想爭論,法天顯然沒勝算,菩薩是有的,佛是存在的,遙汀不是不承認,她只不相信,誰有那個空閒,管得了無盡的塵事。
遙汀知道,她當然並非幽冥司的首任司書,她也十分堅信,她不會是最後一位。
但她必須是得到最多關注的一位幽冥司司書。
對於這樣的身份,遙汀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表示受寵若驚。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這是墨訓對遙汀的一家之言,法天卻也深以爲然。
她對遙汀的感情始於追念,可如今即便無需仔細計較,也有大多出離。
爲她做過太多事情的法天,甚至無需她的一聲謝,遙汀也沒道過謝,因爲她覺得,沒什麼意義。
有時想想,遙汀也覺得,她的心腸,弄不好,真是石頭做的。
隨着時光的流逝,她在逐漸堅信着,法天的各種血親,從來都是情深意厚,撼天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