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樹皮,在燭火映照下閃着青色亮光,嫩葉如星密佈枝條之間,翠綠欲滴,青梅綴滿枝頭,仿若一樹碧雪,瓊脂芳菲。
滿樹翠蓋之下,是一座小巧的石亭頂部,亭內只有一方石桌,石桌旁邊置着兩隻石凳,簡單樸質,不見丁點的奢貴華美。
石亭地處僻遠,曉日中也見不到多少影子,現下更深夜寒,除了半個時辰纔會經過一次的巡夜鬼差,真是沒誰會來,如果是在平時。
事實上是,林笑川正坐在石亭南向的石頭凳子上秉燭煮酒,石桌上放着滿滿一青瓷盤子的青梅,圓滾滾的水珠在青梅上四處閃動,青梅澀香趁着水珠晶瑩,滿溢着清爽。
巡夜鬼差方纔已經從石亭巡視走過,他們一直以來因着傷病,多爲林笑川照拂,一是因爲相熟得很,二是因爲林笑川只是老老實實的在石亭中煮酒,鬼差們只當他又發了文士的雅興,既然這事他以前也是做過,也就全都不當回事,怕擾了他的興致,也沒招呼一聲,徑直走了過去,繼續巡邏夜查。
從懷中掏出一個紙折,林笑川將包得十分嚴絲合縫的紙折一層層的打開,白色的紙折上躺着些細微的碧綠色粉末,盈盈脈脈,如泣如訴。
嘴角勾起一抹淺笑,林笑川掀開酒壺上的小蓋子,將紙折中的碧綠色粉末,全部散在了酒壺之中,運動手腕晃了幾晃,繼續放到爐上煮酒。
左右手拇指、食指捏住盛着粉末的白色紙折,一下一下的撕扯,終於將一方完好的紙折,撕成了許許多多的小碎片,林笑川將碎片盡數捧在左手手心當中,手心翻轉上揚,已成碎片的顆粒紙折飛散而去,不再能見。
巡夜鬼差又走過一個來回,見林笑川仍正獨坐石亭煮酒自樂,想他可能兩月煉藥太過苦悶,這才興致高昂到如此境地,因此仍舊走過路過,不說一句一字。
酒香濃郁,乘着夜風,香氣遊絲般的傳到四面八方,因此飄帶的夜風之中,也多了幾分酒氣的清爽淡雅,與夜風十分細膩的融於一處。
踏着深夜月色而歸,於弘禮來說實在少見,要不是今日司書殿內一切太過出於他的想法意料,他也不至於這麼急匆匆的趕路回來,在天界的事務尚未忙完,免不得明日還要再去,折騰是不可避免,但也好過心中忐忑不安。
爲了少些張揚,弘禮折了近路而走,被夜風中混合着的酒香,帶到了石亭前方,見到石亭中的情景,停住腳步,看着眼前的林笑川。
比之兩個多月前相見,林笑川似乎又廋了許多,弘禮記得,林笑川總是提醒零夜好好吃藥,專心吃飯,自己卻總不太注意飲食身子,爲了研製藥物,每每宵衣旰食,倒是辛苦得緊。
好似沒有注意到弘禮來到石亭前方,林笑川仍是自顧自的以器煮酒,看着差不多的時候,將小火爐上的酒壺提起,把琥珀色美酒篩在硃紅色的羽觴當中,單手執起羽觴左邊一耳,對着墨色夜空喝了一杯。
林笑川擡起眼眸,對着弘禮笑了一下,聲音在黑夜中顯得有些空曠:“莫怨杯淺沈酣微,弘禮,要不要喝些暖酒,梨花美酒煮青梅,自然別是一番滋味上心間。”
忽然一陣勁風掃過,青梅樹上的嫩葉芳華盡落,伴着張牙舞爪的風勢,身不由己的飄散隕落,有些不知將要被吹向何方,尋着四方而飛,有些則在空中風的懷抱裡打着漩渦,風止葉墜,悠然的滑落到林笑川面前的酒杯當中。
弘禮看了眼林笑川手中的酒杯,擡步走上石亭,亭子建造得小巧別緻,石階也只有三層,轉眼之間,弘禮便已坐到了林笑川對面的石凳上面。
“這麼晚了坐亭煮酒,林大夫好興致,”接過林笑川遞過來的羽觴,弘禮並沒有立即喝了,只是將羽觴放到石桌上面,臉上含着笑意,謹慎細緻的看着林笑川。
“好說好說,你也一樣興致盎然,夜深風重謀財害命,你是不是又去做了什麼壞事?”見弘禮不喝,林笑川也並不再請,自己又從酒壺中倒酒將羽觴盛滿,仰頭灌下,似乎無比享受。
“林大夫真會說笑,我是方從天界回來,爲求路近走過這裡,巧遇林大夫獨自喝酒而已,並沒有去做什麼壞事,”被林笑川當面指摘,弘禮面上神色仍舊淡若止水,不見丁點的怒容,好像林笑川說出的話,對他並無一點冒犯。
“這麼說來,是我冤枉你了?”一邊說話,林笑川從青瓷盤中拿出了一顆青梅,放到弘禮手中,開玩笑的說着:“送你顆青梅,當是爲我方纔的話賠禮道歉,”頓了頓又說道:“你的手很涼,倒是有些像我的心況。”
盯着手中散發淡淡清香的青梅,弘禮並未說話,林笑川自然也沒什麼話好和他說,只是將盛着美酒的羽觴推到弘禮面前,酒色清冽,盛在硃紅色羽觴當中,宛如深不可見底的潭水,酒香十分醇厚濃郁,只是嗅着酒香,便知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弘禮將手放到羽觴一耳旁邊,卻只用指肚撫摸羽耳,並不端起喝下,眼眸中無數情緒閃過,心事重重。
林笑川見狀微感好笑,對弘禮說道:“你一向可被稱爲‘酒癡’,如今美酒當前,你卻猶豫不飲,難道是擔心我在酒中下毒?”
聽了林笑川這話,弘禮笑言:“林大夫說笑了,我怎麼會擔心林大夫在酒中下毒呢,”話雖然是這麼說,可他仍是沒有端杯飲酒。
林笑川伸手夠到弘禮手邊的羽觴,將羽觴端在手中,手肘一曲,將羽觴送到嘴旁,不待弘禮出言阻止,將滿滿一碗酒喝了下去,手腕翻轉倒扣,羽觴中滴酒不剩,林笑川面上意猶未盡,表情真摯十足,顯然出聲讚美此酒更是言不語而意所成。
將羽觴放到桌上,篩滿了酒壺中的美酒,林笑川探手取過弘禮手中的青梅,將其放到美酒當中,酒滿則溢,數滴美酒,沿着羽觴而下。
“這下你總該敢喝了,”笑着將羽觴遞到弘禮手中,林笑川面上竟是少有的溫和潤澤,眉目間平靜悠然,見不出什麼喜樂悲傷。
從弘禮到了這石亭之後,已經眼見林笑川喝了兩杯羽觴中的美酒,弘禮沒有其他嗜好,唯獨嗜酒成命,但他做事較爲剋制,雖然知道林笑川一直藏着千年古釀,也從未求過一滴,今日能得一飲,也算是了了平生的憾事一樁。
飲酒文化其實源遠流長,只論飲酒動作,便有拜、祭、啐、卒爵這四個,飲前要拜以示敬意,而拜後又祭,以謝上蒼生養之德,其後品嚐美酒,表達洋洋讚美之意,最後仰杯而盡。
只是拜禮一項,便又能分出跪拜、揖拜、祭拜等等方式,飲酒之賓客、長幼、上下級別之間又是各有說法,可謂是繁複冗雜,不一而足,故而世人多有以酒作論,也就不足爲奇了。
林笑川既非弘禮屬下,也從未和弘禮論過長序,也不過只能勉強有個有賓客之說,既然林笑川已然飲過,弘禮也就不好再過推脫,遂將羽觴放到鼻尖嗅過,仰頭飲下杯中酒釀。
不喜飲酒之徒,好酒劣酒其實無甚分別,在他們口中嘗過,其實都是一個味道,即是辛辣難喝,但弘禮可是品酒的行家裡手,當第一滴酒釀在他舌尖滑過時候,於他而言,則是一種極致的享受,滿口留香,心懷舒暢。
“果然是萬金難得的極品好酒,”美酒當前,弘禮暫時拋卻心事憂慮,也不待林笑川再讓,從小火爐上拿起酒壺,爲自己篩酒入觴,一杯杯美酒順着喉嚨滑落到腸胃之間,直至酒壺中滴酒不剩,他才放下羽觴,神態間有些醺醺然的醉意。
天色其時已然薄有亮景,但仍未從晦暗中突圍而出,有着黎明前的沉悶和壓抑,弘禮突然聽林笑川說道:“地上有三個影子呢。”
打了一個激靈,弘禮的酒醒了一多半,醉眼猛然望向地面,心中有些駭然,戒慎恐懼的盯着地下的三個影子,雙手成拳交握合攏,骨節泛着分明的白色,臉色也蒼白的可怖。
“不用這麼害怕,第三個影子,是這株青梅樹的,”林笑川向前探了探身子,和弘禮對視:“要不我怎麼說你去做虧心事了,這麼驚懼害怕。”
弘禮忽然覺得有些不對,欲要起身離開,卻發現使不出一點力氣,蹲坐回石凳上面,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扶着石桌,不住的喘氣:“酒裡有什麼?”
冷冷笑了幾聲,林笑川陰森森的說道:“碧髓,是不是聽起來很親切?”
弘禮想要張口說話,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如被東西阻塞,竟是發不出半點聲音,渾身也是沒有半分力氣,更不必說挪動身體。
只聽林笑川接着說道:“不用白費力氣了,我當年雖然沒能找到化解碧髓的解藥,卻無意發現了促進碧髓生效的東西,”說着指了指青瓷盤中的青梅:“就是這個東西,是不是很神奇?”
弘禮眼中射出不能相信的目光,林笑川似是看懂,數聲冷笑:“很奇怪,爲什麼我沒有事,而你卻中毒了,是不是?”
慢慢將雙手擡起,平放到弘禮眼前,林笑川的手掌正中,分別有一個綠色的圈狀物,和雪獸四爪中的綠圈形狀完全相同,嘲諷的笑了笑,林笑川說道:“副司書英明,副司書智慧,但卻沒有想到我要陪你一起去死,要不是我先喝了那酒壺中的酒釀,英明智慧的副司書怎麼敢喝,做戲就要做到十足,你難道不是最清楚?”
此時弘禮手指正緊緊的攥住衣襟,別說要回林笑川的問責,就連正常呼吸也是十分困難,而林笑川臉上則是全然解脫的神色,幽幽的嘆了口氣,望着弘禮全然無用的掙扎。
最終,弘禮手垂桌下,命喪氣絕。
薄涼的白霧送來清晨的微微寒意,林笑川望着弘禮的屍身囔囔自語:“零夜,要他來陪葬,是不是太過委屈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