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臺外面的天空已然不是之前的清透之藍,而在不知何時變成了一種帶着骯髒感覺的深青。在那像是醞釀着暴雨的陰沉天色之下,遠遠傳來了一陣不似人類的奇異笑聲。
即使要塞本就處在高山之上,但這烏雲似乎也太近了些……泰拉擡頭朝着那灰色定睛一看,頓時驚得倒退幾步,失聲喊道:“這,這是什麼東西!”
天上那看上去像是烏雲似的東西,竟是由無數活生生的靈體堆積而成。一眼看去就密密麻麻不停地蠕動着,令人毛骨悚然,上面還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斑點。而且在要塞頂端的人們離得近所以看得真切:那些斑點其實根本不是什麼顏色的變化,而是如同起了雞皮疙瘩的皮膚一般,從灰雲表面擠出的無數令人作嘔的突起。其中恰有一團突起,就正懸在要塞的上方衆人頭頂之上,很快就和其他的突起一樣匯聚成球形,搖晃個不停……
眼看着頭頂從近到遠一片滿眼搖搖欲墜的樣子,泰拉急忙大喊道:“衛兵!!”
大羣侍衛慌忙地從花園外衝了進來。還沒等他們將幾名尊貴者拱衛周全,天空之上已經發生了驚變。那團大到覆蓋了整個城市上空,但又如同活物一般的灰色,巨大的身體猛地一個痙攣。然後佈滿其上的無數小球便同時倒落了下去,遠遠看去密密麻麻落下的黑點就像是暴雨,一場朝着城市傾瀉而下。要塞頂上的那一隻也砸了下來,正落到馬蒂爾達之前看風景的山岩崖角上。
看着那團和馬差不多大小的詭異東西不停變化扭曲的身體,侍衛小隊長嚥了口下口水,還是心一橫喝令手下衝了上去。幾名士兵剛剛衝到那東西面前,那東西卻也剛好固定下了形體。士兵刺出的長矛剛好扎進怪物那張足以吞人的血盆大口中,一下子就被咬的死死的半分也挪動不了。還沒等他們及時放手,怪物手上的利刃已經忽地伸長,“噗”地扎穿了五名士兵的頭顱。然後,它便開始安心而默不作聲地咀嚼起口中的矛柄來。像麥稈一般,矛柄一段一段地被咬爛,吞進,越來越短。
而手裡依然緊緊握着長矛,顫顫地掛在刀刃之上的沉默死者們,也就一寸寸地被拖動着朝着怪物的大嘴越來越近……
或許是這場景太過驚駭,在場的幾乎所有人,都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們同僚的屍身被緩緩送進怪物交錯的大牙之間,卻沒有人能作出任何反應。
咔甭……第一個頭顱被咬碎的聲音終於驚醒了衆人。突然想起自己職責,首相幾乎是像個女人一樣地尖叫了出來:“保護陛下!!快……快退後!!”
首相手忙腳亂,國王更是跌跌撞撞連頭都擡不起,兩名身份尊貴老人被早已失去戰意的士兵簇擁着,狼狽不堪地步步後退着。但是與這些躲在全副武裝之後的驚恐臉色對比鮮明的,卻偏偏是那幾名外表柔弱的女子。手無寸鐵卻仍然鎮靜地站在原地,別說是馬蒂爾達和絲堤雅,甚至就連祭司身後的那兩名普普通通的侍女,都沒變過半分的臉色。
抱着肩默不作聲地看着怪物咀嚼吞吃着人體,直到五具屍體的胸口以上全都沒入怪物口中,絲堤雅才眯起眼睛,冷笑着開了口:“啊啊……吃人了。那樣按照程序,可以確認它們的褻瀆種身份了。馬蒂爾達,開始淨化吧。”
颯爽卻不乏美麗的女戰士微微一笑,動作自然而漂亮地打出一個響指。
“咔——”
清脆的響指之後是半秒的安靜。然後,震耳欲聾巨響便兇猛地砸上人們的頭頂,猛撼了腳下的地面。平臺上的人們一下子東倒西歪,搖晃的視野中映出一道衝上天空的灼亮巨柱。
猛烈得像是在一瞬間就把所有的能量全都耗盡,人們還沒站穩,那身軀巨大到看上去如同簾幕的火柱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這個時候馬蒂爾達剛剛打出響指的手甚至還沒完全放下。泰拉摸摸自己還有些發燙的臉,定神向前看去,立刻不寒而慄。之前那隻猙獰的怪物,現在哪裡還有影子?別說怪物,就連怪物腳下的那塊土地都已經不見了。平臺如同被邊緣勺子挖去一塊的奶酪,整個花園的外側都已經被一個半球型的大坑所取代。完美球形的坑壁漆黑光滑,全都覆蓋着被高溫融出的晶體。
這一次是首先從震撼中反應過來的卻是精瘦的老國王。慌慌張張地如猴子一般竄到坑邊,他的視線卻是直接越過了那半個可懼的球面投向坑外的空中,朝着下面的城市急切地望過去。幾乎只是一觸,他立刻抱住腦袋像是腳底着火一般跳起來,哀嚎道:“王都!我的王都!”
在眼前的這隻怪物被馬蒂爾達消滅掉的時候,它那數以百計的同伴已經落入了城市中,開始了無人可以阻擋的破壞與肆虐。城市的軀體被怪物橫衝直撞出肉眼可見的溝槽,建築毀壞倒塌的聲音轟隆隆的響成一片。煙塵四騰,喊聲四起,那羣突如其來的破壞者,在轉眼間就已經把城市送入了混亂之中。
“戴維!戴維!你的人呢!趕快通知下去讓紅盾騎士團趕快進城啊!”似乎是之前的恐懼現在纔剛剛爆發出來,老人手舞足蹈,嘶吼的神情竟有些瘋狂起來,“步兵……哦不,騎兵!趕快讓你最精銳的騎士團出發啊!”
“你們也都給我去!五分鐘之內趕不到城裡的,統統給我上絞刑架!不……砍頭!砍!——”
馬蒂爾達聳了聳肩,走上前去搭上老人肩膀,像甩開一袋垃圾一樣把一個國王推得一頭扎向了草地。
“抱歉,陛下您擋道了。”朝着老國王的屁股點了下頭算是致歉了事,馬蒂爾達便回頭繼續腳步走下了大坑。
摔得泥滿臉,草滿嘴,老國王好不容易在侍衛的幫助下轉過身來,坐在地上哎呦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做了幾十年的國王,他什麼時候被人那麼推過?可他剛擡起頭,還沒動怒就被滾燙的熱浪逼了回去。
在炙熱到扭曲的空氣對面,那名身上流淌着金色流焰的女子無疑是熱源的中心。不急不緩踏出的步子像是烙鐵燙上雪地,在光滑得如同鏡子一般的斜坡上踏出一個個腳印大小的臺階。棕色的長髮化爲鐵水般的暗紅,同白皙的肌膚一起被火光染上一層淡金。如同火苗猛漲,長髮忽的一聲飄起,從髮絲之間瞬間吹出無數火星,在空氣中飛舞得如同精靈。
美麗,只是同時令人感覺的更清晰的,卻是空氣中那股已經幾乎開始灼燒肺部的炙熱。
在老國王不可避免地走神之間,絲堤雅已經踱到了他的身邊:“安心吧,里斯安王。”
“你已不用擔心你的城市。所以不用派出你的武士,不用派出你的術士,更不用派出你的軍隊。一切的一切,交給馬蒂爾達的就好。”視線依然投向着馬蒂爾達的背影,她的聲音雖然慵懶,其中的意味明確到斬釘截鐵,甚至不容一名國王反抗,“你已不必插手。因爲到了這裡,已是神殿的領域。”
似乎是聽到了絲堤雅的話,已經走到平臺邊緣的馬蒂爾達回過了頭來,用灼色的雙眼投來一個笑意,然後——向着外面的天空躍了出去。
炙紅的身影瞬間消失在了邊緣之下,可是人們的驚呼聲甚至還沒到嗓子口,一道火焰已經從同樣的位置下面衝了出來,直直射上高空。升到高點一個轉折,火焰之箭又橫向劃過長空,轉眼間便扎入了那片烏雲的最中央。然後……
火焰……里斯安王發誓他從未見過如此壯闊的火焰。在他年輕時的征戰之中,他見到過燃燒到滿眼薰紅的城市,也看見過燃燒到黃焰無邊的森林,甚至見過火山爆發之後石頭融化流淌成河流的大地……但不論如何,他也從未見過燃燒到如眼前這般,彷彿世界都被火焰所吞沒的天空。
最純淨的亮焰從烏雲的中心點洶涌衝出,無窮盡得彷彿是從天際開出的口子漏下。焰流的海洋如潮水般迅速鋪展開身軀,身軀明亮到刺眼的前火在稍微黯淡的後火的推擠之下翻滾着,不停地前進前進前進,不容反抗地吞沒着所到之處的烏雲。轉眼之間天空便由烏黑變成了完全的金黃,無數跳躍的小焰,不停翻滾的巨大焰雲,還有那沉重的轟鳴聲之下,彷彿這罩在人們頭頂上的天空,變成了一個倒扣下來的巨大熔爐。
巨大熔爐中的海一樣的焰流終於還是傾倒了下去,在轟隆的巨響之中連成了一根連接天地之間的巨大焰柱。片刻之後,火焰的天空又朝着下面的城市倒下了第二根焰柱,然後緊接着是第三根……在越來越響的轟鳴聲中,無數焰柱一根接着一根地從天空落下到了城市之中,遠遠看去簡直就像是神殿的無數廊柱。只是浩大到這樣以天空爲穹頂,以城市爲地板的神殿,或許只有神明自己動手,才能修建而出。
所以觀看到這強大如斯力量的凡人們,不管是國王還是士兵,宰相還是僕從,一時之間全都哆嗦着幾乎無法站穩,半跪在地上看着那一根根的焰柱從天上落入城市之中,將一隻只怪物連同它們周圍百步之內的所有物體一起,在瞬間焚化成灰。
百多道炎柱的降臨其實只不過維持了半袋煙的功夫。當最後一根炎柱化爲最細的光絲然後消失之時,天空中的焰雲也似乎因爲耗盡了能量而消散得差不多了。從烏黑到金黃,好不容易纔轉回最最普通的湛藍背景的天空之上,一道火箭朝着要塞平臺重新射了回來。
火箭落下平臺的同時強光一閃,衆人放下遮擋手臂的時候馬蒂爾達已經重新站在了那裡。
“好久沒那麼盡力了,竟然有些累了呢……”左手握住右腕活動着,馬蒂爾達皺了皺眉,然後直接穿過衆人走下了平臺,“那麼我就先去睡會兒了。”
再一次,面對這種目中無人的行爲卻無一人敢於阻擋甚至是出聲,只是用一種沉默到簡直是惶恐的態度紛紛讓出了通道。之前在大殿之上,衆人也曾被瑪蒂爾達的氣勢所震懾。如果說那時候的感覺有如孩童見到了巨人的話,那現在,這個巨人可是真的一指頭碾碎了孩子的房子。不是傳說,不是感覺,而是讓他實實在在地親身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力量。
其實瑪蒂爾達剛纔做的事情,也不是說在這個世界上就完全沒人再做得到了。只要能夠想辦法聚集上百的默法術士,用諧振合唱的方式,大概還是可以模擬出來的吧……但是,幾百個人才能擡起的巨石如果一個人就能擡起,那其中的恐怖,又何止只是百倍?
這世界上,確實存在着可以戰百人的高階的戰士與的默法術士,也有達到劍聖之階而可以斬千人者。但就是因爲存在着這些人,才更顯得馬蒂爾達的可怕。擡石千人方敵一者,但就是這樣的千敵者,也同樣要千人才抵得上瑪蒂爾達。唯有她一人做到的不是千人萬人,而是舉一國之力才能做到的事情。
因爲她本就是“最強”。
毋庸置疑,無法懷疑。
眼前這碩大的整個城市,都是她的證明。以一人,滅一軍,敵一國的純粹力量。
老國王突然覺得自己有如**着站在大雪當中,渾身上下消不去的寒冷,四周圍得水泄不通的侍衛此時在他看來,簡直像是錫兵一般的可笑。
他曾經對武力嗤之以鼻。匹夫之勇又有何用?感情,金錢,權力……這些東西纔是真正可以創造一切,支配一切,毀掉一切的“萬能力量”。但直到剛纔他們才發現,他所沾沾自喜的這些所謂“力量”,不過是在同樣弱小的人類之間形成幻覺罷了——肥皂泡一樣,在真正的強大面前一觸即碎的幻覺。就如同瑪蒂爾達所擁有的那種,而毫無半點虛假與象徵來濫竽充數其間的最純粹力量。不論他擁有多少財富權力,也照樣會在瞬間,讓他連同他曾經自恃的這些東西全部灰飛煙滅,半點痕跡都留不下。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是那樣的無力,那樣的——被主宰着。
這樣的發現,怎麼能讓他不劇烈地寒顫着。
而且恐怕,在場的所有人都有着類似的感覺。
“總之,里斯安王啊,你現在看到了吧?安妮婭已經到了危險期了。如果再不把她交給我們……似乎,我們神殿也就不用來‘里斯安利亞’要人了。”絲堤雅用手中的羽扇掩住嘴,輕聲笑了起來。然而她瞥向滿是傷口的城市的視線卻半點也沒有掩飾……
興奮,如同看到了厭惡的蟲子被踩死一般有如狂熱的興奮。
“戴維。”里斯安王輕聲呼喊道,臉上已經再也裝不出一絲笑容。
里斯安的第一軍團,紅盾騎士團的團長戴維,一個面容瘦削的中年人從一旁走近,低頭站到了國王的身邊:“在,陛下。”
“你帶上你的人,去把阿斯瑞和安妮婭重新帶回來。不論如何,我都要讓神使大人在飯前與他們重新見上一面。記住……不論如何。”
絲堤雅哼出一聲,臉上掛滿勝利的冷笑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