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凱對府裡情況甚熟,怕亦蕊再受剌激,私下找了府中管家、奴僕打聽遇害時的情況。只可惜札合傷重未醒,否則他與兇手應該有所接觸。
亦蕊披麻戴孝跪守在雙親靈前,默默化紙。費揚古長子與次子此時正好不在京城,已派人通知回府奔喪。幾房姨娘與親戚也已換了喪服,哭得哀天慟地。立言靜靜地坐在賓席,闔着眼、雙手交疊,不知在想些什麼。
除了一些接待客人,安排儀式的奴才外,府中的奴才在靈堂前跪滿了一地,痛哭流涕。突然,有一隊人馬人持火把衝了進來,那種凶神惡煞的模樣,便知並非祭靈而來,膽小的已被嚇得渾身發抖,那些並非真心哀哭的也早已忘了流淚。進屋後,十二人分成兩列,一個身形偏瘦,七尺高的男人走了出來,冰藍的綢袍,辮梢繫着金黃色流蘇,一雙寒星眼下掛着鷹鉤鼻,桀黠之氣迎面而來。
那男子環視四周,先畢恭畢敬地向二老靈前鞠了一躬,又到亦蕊跟前,揖手道:“四嫂,節哀順變。”
亦蕊回禮,卻不言語。
立言遠遠地就認出他來,忙不迭地走上前來,半開玩笑地說:“九阿哥,你的消息好快啊!”
來者正是九阿哥胤禟,他脣邊抹過一絲冷笑,說:“禮也行完了,兩位嫂子該回府了吧!”
立言面色大變,厲聲說:“九弟,你沒看清這是什麼情況嗎?如此無禮,如此無情?”
九阿哥向紫禁城方向一拱手,肅然道:“我奉皇阿瑪旨令行事,若是無禮無情,已讓侍衛直接抓人封府了。”
“什麼?聖旨?”立言瞪目結舌道,連亦蕊都不由看向了九阿哥。
九阿哥面無表情,冷漠說:“四哥涉嫌與逆賊謀反一案有關,已被幽禁宗人府。雍親王府上下,女眷家族,全部軟禁府中,出府者格殺勿論。”
“四爺怎麼樣?”“阿瑪額娘如何入殮出殯?”立言與亦蕊均脫口而出,只是問題不同。
九阿哥說:“四哥很好,就算吃點苦頭,也不會受什麼大罪。四嫂父母的身後事,只能一切從簡,我會派人來處理的。”
立言不滿意地說:“皇阿瑪教導,百行以孝爲先。當年孝莊文太后逝世後前後,皇阿瑪侍疾喪六十餘天,日夜號痛,甚至割辮致孝。費揚古是皇阿瑪寵愛的大臣,他與夫人驟然離逝,身邊唯有姐姐以女兒身份守喪,九弟,你何必強人所難?就算往後皇阿瑪問起來,聖旨再強,也強不過個理字!”
九阿哥淡淡一笑,臉上顯得陰晴不定:“孝莊文太后、皇阿瑪、費揚古、四福晉……哈哈,虧得四嫂你能將這一切關聯在一塊。我記得費揚古不是有幾個兒子嘛!其中一個還是大內侍衛!”
張凱在旁回道:“三少爺札合也被剌殺,昏迷不醒,其他兩位公子出京辦差,已派人通傳了。”
九阿哥說:“這不有人嘛!來人,把那札合換上麻衣孝服,擡到靈堂上。他昏也好,醒也好,總之是有人守喪了。兩位嫂子,我已經很客氣了,請吧!”
“你……”立言氣得揮起了小拳頭。
九阿哥回身道:“四嫂不是大家閨秀嘛,怎得做出勾引侍衛,綁架傷人的重罪。看來雍親王府裡的女眷,個個都不好惹啊!哈哈……”他用那修長的手指輕佻地在立言臉上划來,長笑走出靈堂。
“你……你敢……”立言氣極敗壞,昏頭昏腦地抓起身後一個物事,就要向九阿哥的背影砸去。
“妹妹!”“使不得啊……年福晉……”亦蕊驚喝着,一堆哭喪的姨娘奴僕圍了上來,欲接着立言手中之物。立言定睛一看,她抓得正是費揚古的靈位牌。
“這……我……”立言慌張地嚇走一身怒火,亦蕊起身,接來靈位牌,用絲帕拂了拂,平靜地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重新放置好靈位牌,後退幾步,莊重連行三跪九叩之禮,哭唱道:“阿瑪、額娘,女兒不孝,沒能在膝前盡孝,也不能保護你們。額娘,您讓女兒不要執着,笑對人生,女兒知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女兒定查明真相,不讓二老枉死。今生的恩情,只得來生結草銜環相報。”說完此番話,她站起身來,對立言說:“我們走!”
“走……你真願意就這樣走啦!”立言跟在身邊,喋喋不休,張凱、雯冰、霏月均學亦蕊的模樣磕了頭方纔跟出來。
福熙樓,一連七日,亦蕊均閉門不見客,宋氏、瑤夕每日向雯冰打聽過,飲食一切正常,才肯放心。
夜如水,月如玉,這般美景,奈何無人欣賞。
清香嫋嫋,觀音像前,亦蕊虔誠地念着往生咒,這是唯一能爲父母所做之事了。
悽悽的笛聲響起,隨即門窗輕輕“咔”一聲,瀟碧像個影子樣,出現在亦蕊身後,默默地注視着觀音像前放着兩張紅紙,上面有姓名和生辰八字,應該是費揚古夫婦的。直待亦蕊唸完一卷,瀟碧方搭話道:“不要太過傷心了,逝者已矣。”
“道理,我知道,但做起來,卻很難。”亦蕊站起身來,點上三柱檀香,遞給瀟碧,“給他們上柱香吧!王府有難,恐怕那些親戚忙趨吉避災,恨不得早些與我們脫了關係。”
瀟碧下意識想拒絕,看到亦蕊那雙紅腫的雙眼,僵硬地鞠躬,插上香,道:“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給人上香呢!”
“不會吧!你家中沒有長輩嗎?”亦蕊問。
瀟碧輕蔑地笑笑,似乎亦蕊問了個很醜惡的問題,根本無心理會。他手指隨意翻着桌前的佛經,說:“你這是準備做尼姑?”
亦蕊坐在桌旁,說:“差不多了。”
瀟碧挑挑長眉,說:“不是要報仇嗎?我幫你算一算啊!劉伯堃的、凝秋的、你阿瑪、你額……”
“別說了,別說了……”亦蕊捂起耳朵,連連向後退去。
瀟碧說:“怕了?”
亦蕊軟在椅中,虛弱地說:“饒了我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沒有法子……所有人都走了,我愛的我恨的,只剩我一個人了……仇人在哪?是誰?對了……瀟碧,我,我求你……”她推開椅子,跪行到瀟碧身前,抱着他的雙膝,哀求道:“我求你,幫我找出殺害父母的元兇,殺了他們……就像當時你幫我殺李怡琳一樣……”
瀟碧哼一聲,說:“綠竹客從不做虧本生意……”
“不虧本,這屋子裡,王府裡,你想要什麼,都可以拿去!幾千一萬兩銀子,我是能給你湊出來的。”亦蕊自認爲想到一個最好的方法,滿心期盼地看着瀟碧。
瀟碧眼中放出幽幽綠光,不屑地說:“錢?你和我談錢?”
“不談錢,不談錢?”亦蕊不敢惹怒了他,連忙說,“你不是說,我是你的知音麼?你會幫朋友的,對麼?”
瀟碧說:“綠竹客朋友遍天下,也可以說沒有一個朋友。我爲什麼要幫你?”
亦蕊腦海裡突然閃過那日在李衛家裡發生過的事,她站起身來,卻慌慌張張地去解自己的衣結,說:“你要我麼?我跟你走?一輩子……”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亦蕊的頰上,瀟碧厲聲道:“胡鬧,你以爲自己是什麼?以爲我是什麼!”
“那我……”亦蕊無力去抹掉嘴角溢出的血水,淚如泉涌,四面的物品向她飛壓而來,無數的黑暗吞噬着她的身體。弘暉之死,挖空了她的心。隨即是彩娟和凝秋,割去了她的四肢。伯堃被殺,砍下了她的頭顱。父母的離世,如雪上加霜,她殘留下的骨血都被無情地奪走。在觀音像前,亦蕊問過千百次,爲何,死的不是她,爲何,要讓她孤獨地留在世上,承擔所有的責任。甚至,連唯一可以利用的雍親王嫡福晉權利,也因胤禛出事而無限期停用。瀟碧,又一巴掌消滅了她最後的希望。她,她還活着幹什麼?
瀟碧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蹲下身,用帕輕輕拭着她脣邊的血漬,溫柔地說:“人只要一天不死,事情會有轉機,必要時,我仍會出手相幫。只是,現在不行。”他從懷中掏出一物,放在她的面前,“求人救,不如自救!唉……”
次日,久久封閉的福熙樓敞開了大門,亦蕊精神奕奕地接受着各位女眷的請安,立言還是一如既往的遲到、高傲,但亦蕊卻從其眼中捕捉到幾縷關切。
閒話家常後,亦蕊再次謝了衆人多日的關懷之意,以及囑咐在此期間謹言慎行之類。散席時,亦蕊刻意留下了立言、瑤夕二人,以及當日隨從的明玉、飛燕。
亦蕊客氣地說:“兩位妹妹,王爺被拘在宗人府裡,說不急是安慰大家的。現如今坐的,都是當日有在暢春園行走的。還盼大家好好回想一下,當日宸宛或在場有何人行爲怪異?”
瑤夕吞吞吐吐地說:“姐姐是想幫王爺翻案,憑我們幾個,能行嗎?”
“怎麼不能行?”立言說,“小路子,把畫卷拿上來!”打開畫卷,是一輻暢春園宴席全景圖,飛翔在空中的宸宛卻被畫成一副鬼面獠牙的妖精模樣。
亦蕊笑道:“這是出自立言妹妹的手筆?”
立言狠狠道:“這個狐狸精,光媚惑王爺還不夠,還連累了整個王府!畫成這樣,真是便宜她了!”
瑤夕驚歎道:“妹妹好記性,這畫得真是八九不離十啊!”
“不止,我這還有一份當日到場的人士名單!”立言又遞過一本冊子。
瑤夕說:“這,這不都軟禁了嗎?怎麼還有這些!”
立言眨眨眼說:“當日在暢春園,禮部官員是我哥哥的人,他給了我一份名單,以防禮儀有差。”
亦蕊笑道:“好東西都被立言妹妹拿完了,我這邊有樣東西,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她從桌上的綢緞包裡,取出幾張薄薄的紙,正是瀟碧昨日帶來之物。
立言、瑤夕好奇一看,驚呼:“歐陽宸宛,卒於……這,這是仵作的驗屍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