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筵,觥籌交錯。
胤禛全程表情凝重,太子視而不見,自斟自酌也樂得開懷。亦蕊精心準備的菜式,都沒能派上用場,特意挑選的淡雅絲竹管絃演奏,只襯得場面更加清涼。亦蕊感受到席間莫名的壓力氣氛,嘗試地提了幾個話題,都被胤禛漠然地擋了回來。
太子離去時,拍了拍胤禛肩膀,意味深長地說:“老四啊,想想清楚也是對的。兄弟同心,齊力斷金嘛。”
亦蕊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她知道,與胤禛最交好的,比他小八歲的十三阿哥胤祥。胤祥的生母是包衣宮女章佳氏,一直未得進封,無資格撫養皇子。康熙有意將胤祥交德妃撫養,但德妃心裡只有胤禎,顧此失彼。胤祥又被送回阿哥所,由奶孃照顧。兄弟倆雖非同母所生,經歷卻異常地雷同。在宮中時,兄弟倆志趣相投,關係融洽。亦蕊常聽胤禛提起二人在上書房學習或巡獵時發生的趣事。太子胤礽倍受康熙寵愛,又是儲君之位,衆阿哥對他存着又敬又畏之心。前兩年,康熙出巡時,由胤礽代職,還因胤禛參了太子的黨羽一本而微有嫌隙。怎麼這會兒,兄弟之間看似情深誼厚?
將太子恭送出四貝勒府,亦蕊脫口而出:“好奇怪的太子。”
胤禛背對着她,輕輕搖頭,說:“很正常。”
亦蕊歪着頭,目送太子的儀仗消失在街角盡頭,百姓正陸續被解禁,說:“真的很奇怪。”她的肩膀被人輕輕扳過來,胤禛揚着陽光般的笑容,說:“整整一百零七天了,你終於肯和我說話了嗎?”
時間真得可以消磨一切怨懟,由於亦蕊的擅言,惹得胤禛失去親王封號,她擔心胤禛餘怒未消,不想見她。胤禛不來找亦蕊,不單是怡琳的處置偏頗,更因爲他在氣頭上傷害了她,內心愧疚。兩人都不敢向前邁一步,這場冷戰,居然持續了三個多月。
亦蕊滿臉緋紅,對他的牽掛又何止是一兩天,乍見那溫柔的笑容,心如兔跳。胤禛牽起她的手,走入四貝勒府。
太子浩浩儀仗拐出太保街時候,身處隊伍末端默默低頭走路的宮女,突然一個閃身,向解禁的人羣跑去。扮成宮女的正是怡琳,今夜胤禛告訴她,可以混在太子侍從隊伍中離開。蘇培盛已用銀子打點好隊伍最末幾個奴婢,助她順利逃脫。
怡琳在人羣中喘着氣,確認沒人跟了上來,尋到個茶攤,小做休憩。鄰座大嚼着剛出爐的白麪肉饅頭,怡琳意識到一晚沒有進食,飢腸轆轆,摸出個銅板,要了一個肉饅頭。燙手撲香的饅頭,讓人食慾大增,可當怡琳咬第一口時,油膩噁心的感覺涌上心頭,她開始止不住地嘔着酸水。茶攤的老闆娘是個熱心人,趕緊倒了杯溫水,扶她起身,說:“夫人是有身子了吧?沒事沒事,吐完就好了。”
入府後,胤禛幾乎從未來看過她,服侍她的都是些新進的丫頭,前前後後換了幾手人,對她的信期掌握不準。懷孕一事,怡琳早已估摸出七八分準頭,但她一心只想出府去找那個朝思暮想的男人。
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匆匆出府,怡琳茫然了,她的男人,去哪找呢?一直以來,她只知他是宮中侍衛,其他事情一無所知。幾次追問姓名,他都笑而不答。也是,他並沒有給她過任何承諾,甚至清楚、絕情地說過不會帶走她。她卻一直放不下他,若說李怡琳生命中還有什麼人放在心上,就是那個不知名的男人。
就這樣回長沙找爹孃嗎?怡琳苦笑道,她決意要找到他。於是,神武門前大街,每日都出現一個翹首企盼的女人,焦急地從進進出出的宮人、侍衛中試圖尋找熟悉的身影。
怡琳吃住都在前門大街太白樓,身上僅有的幾十兩銀子如流水般花光了。屋漏偏逢連夜雨,錢花完了,無處可去,露宿街頭,被小流氓搶走了隨身行李。幸好被茶攤老闆娘見她可憐,願意收容她,白日幫着燒水洗碗,夜晚宿在茶鋪幾張拼起來的長桌上。
一個月後,她兩手空空,蓬頭垢面又來到神武門前,淚水從焦灼的雙瞳中默默地流出,仍無法澆熄內心的急燥。茶攤事忙,她不方便天天來神武門等待,只能隔三差五來看看。她撫着微隆起的小腹,懷着胤禛的孩子,卻在這等待一個好似夢中才出現的男人。
話說四貝勒府,亦蕊正與凝秋燈下埋頭算賬。真是不當家不知油米貴,看着這每月不住向上竄的花銷,亦蕊的眉頭都皺出了細紋。她將賬本一推,賭氣道:“不算了,算來算去,都是不夠。”
彩娟笑着給她斟了杯茶,說:“小姐,消消氣。”
亦蕊扁嘴說:“幾個月下來,每月的花銷都在五百兩以上,上月更是近八百兩。貝勒爺歲俸只有兩千五百兩,祿米兩千五百斛,加上封賞,也不夠敗的。”
凝秋笑道:“要不怎麼說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呢?”
亦蕊說:“貝勒府一百多張嘴等着吃飯,上次宴請太子,花了三十多兩……”她青蔥般的玉指撥弄着算盤,清脆的嗒嗒,有節奏地迴響。突然,亦蕊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指着賬薄上說:“你看,這鴿子蛋要一兩一個,合着當我吃了八百個鴿子蛋?”
凝秋、彩娟笑得直捂肚子。
亦蕊託着腮說:“不成,這般花錢如流水,遲早坐吃山空。”
彩娟擦着眼眶裡笑出的淚水說:“奴婢還沒見過小姐爲錢愁呢?”
亦蕊立直腰幹,正經地說:“那不一樣,我得替貝勒爺看着家。”
彩娟調皮地行了禮,唱道:“是,福晉!”要知彩娟是亦蕊的孃家丫頭,從來都是稱她爲小姐,這聲福晉,意味深長,着實讓亦蕊羞紅了臉。
凝秋笑道:“福晉說的對,當家不易,是該開源節流。趙管事辦事有條不紊,但在用度上卻顯得有些大手大腳。咱們細細看看,哪些地方能省則省,總之,不能讓貝勒爺爲此煩憂。”
亦蕊白一眼彩娟,說:“凝秋說的纔是正理。”
彩娟笑道:“奴婢一看書就頭暈,還是給小姐沏壺好茶,端些點心去。”
亦蕊、凝秋重新拿起這三個月賬簿,細細查閱。
“咦?”亦蕊說,“凝秋,你來看。四月二十四日,鶴年堂,購長白山一等人蔘八兩,一百八十四兩。”她往後翻了幾頁,指着一行字說,“這裡,五月七日,鶴年堂,購長白山一等人蔘一斤,一百兩三十二兩。同樣的產地,同樣的品質,同是鶴年堂,半斤人蔘怎比一斤還貴?”
“嗯……”凝秋點點頭,“那段時間,各主子都沒有服食蔘湯或人蔘製品。十五日內,匆匆採購,也不合常理。福晉,奴婢也有發現。您看,府內祠堂的蘇拉已有兩名,上月又請了四名。小小一個家廟,平日就負責灑掃內外,每逢農曆初一、十五要擺供上香外,逢年過節及忌辰祭祖祀神。怎會用得六名蘇拉?且這四人中,有三人是揚州人氏,奴婢記得,趙管事也是揚州人。”
兩人細細盤點,類似的事情比比皆是。亦蕊怒極,一拍桌子,說:“這趙明,我原當他是個好的,不知暗藏私吞了多少好處,真當貝勒府是他的聚寶盆了!”
凝秋憤憤不平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老實皮囊下,竟窩藏這般壞心!”
亦蕊拍拍腿,說:“看來,我這個清閒福晉是做不成了!”
第二日,正卯時分,亦蕊端莊地坐在福熙樓上首。
等了一刻鐘的功夫,趙明匆忙趕來,恭順又討好地說:“福晉這麼早傳奴才有何事?”
亦蕊笑道:“早嗎?影響趙管家休息了嗎?”
趙明賠笑道:“不早不早,奴才隨時聽候福晉吩咐?”
亦蕊說:“那就好。以後每日這個時辰,到福熙樓聽候安排。”
趙明是內務府分派到府中管事,六品頂戴,平日在管事處聽聽各處事務的回報,配合主子們籌謀重要的接待事宜,常借採購與商販喝喝茶、聊聊天,時間既容易打發又逍遙。見亦蕊如此安排,穩重老練的他不禁臉上抽搐了一下,嘴裡仍附聲道:“奴才遵命。”
“嗯!”亦蕊滿意地點點頭,說,“對了,過幾日,本福晉孃家姨婆做壽。我看府中新進了兩批長白山一等人蔘,凝秋,這就跟趙管事去取來我瞅瞅,若合用,送去就是了。”
趙明一楞,人蔘的確進了兩批,第一批送給了提拔他進四貝勒府的內務府總管,第二批只買了些人蔘切片充充樣子,將大半的銀子裝進了自己的腰包。現在,亦蕊要看人蔘,總不能將那些切片拿出來充數啊!想到此,趙明的額上沁出細細的汗珠。他硬着頭皮說:“那兩枝人蔘都是一等參,奴才這就幫福晉送去府上便是了。奴才辦事,福晉大可放心。”說罷,便想溜。
亦蕊喝道:“慢,趙明!你看看,這就是你口中的一等參?”
趙明擡頭一看,凝秋拿出個杉木匣,上面刻着“鶴年堂”的字樣。趙明腿一軟,便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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