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後,波瀾不驚,沒有絲毫的風吹草動。
汝月在等,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等,只是皇上與她說那番話時,明明有些當機立斷的味道,如何一個轉身,又猶疑不定了,是什麼拖住了他的腳步,肯定不會是她的那些話。
她的那些話,聽在皇上耳朵中,怕是不痛不癢,最多覺得她有些可憐,只要他心裡頭還存着一絲的情意。
“娘娘,方大人來了。”烏蘭輕聲回稟道,要不是這個認親的方大人,哪裡有後面那些煩心事。
琉璃宮上下誰不知道,樺月姑娘就是方國義大人塞進來的,所以他坐了半柱香的時候,連個奉茶的宮女都沒有,偏廳裡頭清冷冷的,不知道從哪裡吹過來一陣風,吹得他臉色更難看了。
汝月帶着秦氏出來時,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她先是一怔,立時明白過來,難怪外頭有傳言說琉璃宮固若金湯,這些宮女太監還真是齊心。
“外祖父如何想到要來這裡坐坐?”汝月問得很客氣,衝着琥珀瞪了一眼,這個最老實的,什麼時候也知道做壞事了,琥珀見娘娘要怪責,趕緊去沏茶了。
方國義起身給汝月行禮,讓汝月給免了,他的視線已經落到了秦氏手中的重華身上:“這位想必就是小臀下了?”
汝月想,重華應該算是曾外孫了,外祖父說話還真是客氣,當下也不點破,點了點頭,琥珀已經將熱茶端來,身後還跟着兩個小太監,分站左右,擺明着是有些不相信方大人的樣子,從旁幫襯着,也防範着,
“這孩子倒是生得壯實,有些像他舅公小時候的模樣。”方國義想了一想,十分小心地問道,“可否讓我抱一抱?”
秦氏立時就去看汝月的神色,汝月點了頭,秦氏纔將重華慢慢的,慢慢的放到方國義手臂中,他顯然已經不懂得怎麼抱小孩子,又是單臂,幸而臂力不小,在秦氏的幫忙下,還是抱了起來,重華還不懂得認生,也不哭,只是在襁褓中將手指頭吃的津津有味。
“抱一抱就好,年紀大了,手又不方便,千萬別摔壞了小臀下。”方國義似乎過了癮,趕緊又讓秦氏給抱回去,往懷中掏了兩下,掏出箇舊物來,“這是你母親留下來的,給了這孩子吧。”
汝月一聽,又是母親的舊物,心底柔軟了一下,將荷包接了過來,打開來看一看,裡面是個碩大的赤金鎖片,汝月的手指在上頭輕輕觸過:“這是母親滿月時候戴的嗎?”
她的語氣實在太溫柔,方國義心念一動,這個外孫女尋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宮的嬪妃,談吐舉止自有一股氣場,她不是那個他從貧賤之家裡頭撈出來的小樺月,姐妹兩個不過差了三歲,相貌不似,性格不似,連見到他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反應也截然不同。
他可以掌控住樺月,而汝月卻已經高高凌駕於他之上,有時候兩個人視線相碰,他覺得她甚至可以看穿一切,看穿他所有的心思,就像當年他的髮妻,那樣如水的性子,那樣聰慧的心,又那樣低調地活着。
然而,血親真是件奇怪的東西,他們十八年從來沒有見過,第一次相見回去以後,他夢到了太多過往的事情,大女兒乖巧地仰起頭第一次喊他爹爹,那時候,年紀尚輕的他,心中又何嘗沒有感動。
“是你母親的,她是我的第一個孩子,真是很乖很乖,從小到大,都十分聽話。”方國義的話語卡在嗓子眼裡,這樣的女兒卻甘冒大險,舍了一切而去,汝月的性格是不是也像她的母親,義無反顧起來,就沒有人能夠阻止。
汝月彎下身來,將赤金鎖片的紅繩系在重華的脖子上頭,天氣尚暖,孩子穿着月白色的小衣小褲,裡面繫着天青色的肚兜,滾銀絲邊,赤金鎖片落在胸口,他還下意識地取抓了兩下,奈何手指頭不夠力,總是鬆脫,汝月將鎖片送到他手裡,將那小小軟軟的手指頭攏住,低頭笑着道:“這是曾外祖父送來的,外婆也曾經戴過,外婆在天上會得保佑重華平安長大的。”
站直了身子後,汝月輕聲言道:“多謝外祖父有心,上一次送來的那些舊物,我也很是歡喜,不過那時候還懷着身子不方便,待過幾日,我想將那幅錦繡山河圖慢慢做完工,這裡頭有母親和小姨的心血,我不想就那樣荒廢了。”
“你不會覺得那物不祥?”方國義試探着問了一句。
汝月愣神,原先倒是沒有想到過,被外祖父一提,經手的兩個女子,都紅顏薄命,而繡品終究也沒有完工,她立即又笑着道:“如若不祥,外祖父如何會送來給我,雖說十八年不曾相認,總是血濃於水的親情。”
方國義覺得汝月畢竟在宮裡頭磨練了這些年,說起話來滴水不漏,根本尋不出她的破綻,可以說,他甚至有些怕這個外孫女,覺得她比當年的蕙蘭和如萱更加難以掌控,不過他依舊說道:“我有些事情要同娘娘商量。”
似乎話是說到了一半,汝月卻很明白,讓秦氏將重華抱下去,然後端起面前的茶盞,等着方國義開口,等他的視線停在烏蘭身上,汝月笑開了:“皇上在這兒時,都不避諱着她的,外祖父請放心說話。”
意思很明確,烏蘭是自己人,最貼心的,甚至比眼前這個外祖父還可靠。
方國義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輕咳一聲道:“樺月的事兒,你是不是在心裡頭怪責於我?”
倒是很開門見山,像是他平日裡的脾氣,汝月沒有立時回答,這個問題回答得太乾脆就不討好,果然她不出聲,方國義的神情慢慢焦躁起來,她拖了一分,他就暗暗急一分,在他再要開口之前,她又搶先了一步:“外祖父是來詢問我的意見嗎?”
這一句話就把方國義給難住了,送樺月進宮就是他的主意,或者說是他一個人的主意,沒找過其他人商量,這會兒再到汝月面前來問東問西,豈非是走了一步丟人的馬後炮。
汝月一句未平,又來了一句:“要是我這會兒說,我不想讓樺月進宮,外祖父願意嗎?”
方國義徹徹底底被問住在當場,汝月倒也不會去他的表情,自顧地喝茶,目光淡然地落下來,帶着一點點的探究,方國義有些後悔了,他本來想利用親情牌,堵了汝月的心,要是她再肯從旁推波助瀾的話,那麼樺月進宮以後的路,就會通暢平整地多,沒想到,沒想到,她半真半假地問了一句,她要反對,這會兒她還依舊是皇上眼中頂頂要緊的妃子,手裡還握着重華這道籌碼,要是她當衆翻了臉,誰都吃不了兜着走,樺月,樺月便是再教個十年,怕也難以是她的對手。
有些本事,怕是天生的,後天要補委實不易。
“樺月是你的親妹子。”方國義用單手的衣袖擦了擦汗,琉璃宮中的地勢風水都很好,通風涼爽,他居然面對着自己的外孫女會不停出汗,真是以前絕對沒有想到過的場景。
“正因爲她是我的親妹子。”汝月的笑容很淡,很淡,又有點兒悲涼,“外祖父要是在三年前先找到的人是我,不知道如今這一步入宮的棋又會怎麼走下去,方家的女兒做到後位,到底是這個女子歡喜,還是成全了外祖父的不甘心。”
“你,你怎麼能夠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方國義的單掌猛地擊打在桌面,氣勢如虹,想要直接壓倒汝月一頭,他要是再跟着她的節奏,怕是一步一步能夠被她憋死在角落裡頭。
“以前,我聽母親說,要是兩個人吵架,那麼聲音大的那個人必然是比較心虛的,那天皇上在我面前,說要納樺月入宮,也是同外祖父一樣,只差大呼小叫的了,這會兒想想,母親的話必然是對的。”汝月根本不跟着他氣場涌動,她像是用了那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對方用了再大的勁道,也傷不到她一分一寸,“其實,我說什麼都不能改變你們的決定了,你們又何苦一個一個要來問我的建議,我真的說了出來,你們又都不肯聽,真正傳出去成了個笑話,我今天要是懇請外祖父,放過樺月,放過涉世不深的她,外祖父心裡頭可存着那樣的憐憫,她的底子,我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不過她好歹也在太興臀和琉璃宮中住了些日子,想憑着皇上當年爲了如萱小姨的死而信口說下的承諾,真的能夠送樺月扶搖直上,到了頂端,她摔下來了呢,她摔得粉身碎骨了呢,外祖父,你心疼嗎,你不心疼,我好心疼,你說的對,她是我的親妹子,是我的疏忽將她遺棄了這許多年,我想用其他更好的方式來彌補她,而不是用這個看起來最富麗堂皇又最兇險萬分的方式!”